返回14 和解(2 / 2)在泥沼首页

“那次我们去五家渠拾棉花,把孩子们留给爸妈照顾,临走前我还说了,不用管别的,让他们吃好饭就行。结果怎么样?晚上回来,三个孩子都跑到我面前,哭着说他们饿。我问他们为啥不吃饭,是忘了吃晚上饭了吗?方方却说,奶奶不让他们吃,还跟他们说没饭了。我跑到爸妈住的小屋子里,看到锅里还剩下半锅面条,都快干了也不让我的孩子吃。我问他为啥不让我的孩子吃饭?她说啥你还记得吗?”

范秀玲突然转向侯卫军,嘴角露出似乎满怀轻蔑和恶意的笑。天空逐渐黑下来,侯玉衡房间里的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从他们的后背打来,照亮他们和身前的一片空地,但并不很亮。

“她说‘那是给我孙子吃的,你的小孩儿凭啥让我管!’”范秀玲转过脸,不再朝着丈夫,又轻蔑的笑了一声,把扭曲的面容藏进深沉的黑暗之中。她已经不再痛苦地啜泣,但眼泪仍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她还说‘你有本事生,就没本事养吗!凭啥让我给你养孩子!’那你告诉我,凭啥伟伟她天天养,而我的孩子却一顿饭都不让吃,我的孩子不是她孙子、孙女儿是吧!”

“伟伟不是没妈吗?”侯卫军说,仍低着头,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为母亲辩解,他知道妻子说的没错,一句话都没错,他亲眼看到了所有这些事。但他有些没法容忍其他人说他的父母,但他又知道这事儿确实是他的母亲错了,他错了,所以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愤怒,只是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偏心,她不公正!”

侯卫军看着突然陷入愤怒的妻子,知道再多说话没有任何用处,几乎开始后悔自己的辩解,因为她并没有说任何虚假和污蔑的话,她只是说出了事实。他更年轻的时候,大概十年前和更早的时候,如果有人敢这么说他的父母,即使是自己的妻子,甚至应该说尤其是自己的妻子,他一定不会放过,甚至要动手打她,让她再也不敢说那种话。

而现在,大概是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他才终于觉得自己确实不再年轻了。他能接受他人对自己的批评,能接受妻子的批评,甚至是对于自己父母的一些话,只要那些话不是虚假的,那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能够做到这些,能客观地、从对方的角度看待问题并开始反思之后,他才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幼稚、无理的孩子。

“从那以后,”范秀玲接着说,声音很低,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大哥家的人听见,“我就没再把孩子交给过你妈了。所以,”她突然扭头看着侯卫军,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我要是抛下三个孩子走了,那时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会死的!我最后没离开,忍受着你骂我、打我,没像伟伟的妈妈一样,抛下孩子一走了之。”

范秀玲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侯卫军终于伸出左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这次没有抗拒。

“我错了,秀玲,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能让你好受点儿。”

“唉,伟伟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似乎没有听到丈夫的话,继续说着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但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怜悯的话,“刘好自己跑回娘家了,从那以后再没管过这个孩子。幸好有爷爷奶奶,这孩子才不至于饿死。但我们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就在这个院子里。听方方圆圆说,他因为没有妈妈被同学嘲笑过,肯定也被欺负过。这怎么能行呢!唉,可怜的孩子。如今怎么样呢?高中都没考上,去年就已经没学上了,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就是吃了没妈的亏,要是刘好在这儿没走,他能不好好上学,能考不上高中?

“所以呀,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如今考上了大学,就觉得当年留下来没错。”范秀玲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泪水,用手指把右侧被泪水沾湿的一缕头发拢到耳朵后面,“我经受过的痛苦和折磨,不是像铅笔在纸上写字一样,能用橡皮这种工具擦得干干净净,而是像生锈的钉子嵌入木板,就算立刻拔下来,也会留下难以磨灭、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偶尔会看些书,在送孩子们上学之后。这是她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的类似的话,如今就学着那些文字,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长得这么健康、这么高大、这么可爱,每一个都那么努力学习,他们的奖状贴满咱们的整扇墙,甚至已经贴不下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仅仅是这些,就足以让我的内心感到宽慰了。

“你以为我真的不想让方方上大学吗?也许你甚至以为我恨她,可我比谁都想让她上大学,可是我们交不上学费。她作为大姐,应该为弟弟妹妹们,为这个家做出牺牲,像我当年那样。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在最后的时刻,她做出了牺牲。”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为了这个家,为了减轻这个家的负担,要打工给妹妹和弟弟挣以后的学费。”侯卫军说,压低声音,语气平静,“是我非要让她上那个大学,她辛苦付出这么多年,还有高三那年有多难熬,你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想让她上学,我知道如果今年不上大学,她一定不会去复读,而是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再也不会进入学校,再也没机会踏进大学。所以我一定要让她上那个大学,我觉得自己如果拼了命干活,也许能赚够学费,但我没想到,没人愿意借我钱,第一年的学费都没法交上,想以后能有啥用!”

范秀玲突然扭过头,看着丈夫的脸,两滴泪水再次划过脸颊,突然仿佛醒悟似的大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从小就是最懂事儿的孩子,我就知道……”

她想起孩子们还很小时候,两个女儿才上小学三四年级,大女儿就开始一个人默默打扫家务,在她做饭的时候帮她摘菜、洗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捡塑料瓶子。还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在她出门干活之后,为了给家里省钱,没有用留给他们的钱去餐馆买饭吃,而是给弟弟妹妹做饭。她曾尝过大女儿做的菜,尽管并不好吃,火候掌握得不好,总是把一部分菜炒成黑色;盐放的太多,而且没有完全搅拌均匀,有时会吃到一整块盐。但她仍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比小时候她的母亲炒出来的味道还好。想着这些过去的事,她不禁又流下了混杂着欣慰和愧疚的泪水,她觉得自己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让她上……,卫军儿,让她上大学,多少钱都得上……”范秀玲突然说,忍不住哭出声来,她颤抖着双肩不住抽泣,紧紧抱住身旁的丈夫,不再恨他,或者曾经的他,不再恨他的母亲,不再恨任何人,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满溢而出的幸福,她觉得仿佛世间的一切能够产生幸福的事物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正受到上天最偏爱的眷顾。

侯卫军也紧紧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而他自己也不禁湿润了眼眶。他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对于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的家庭来说,以后的日子会充满幸福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