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4 和解(1 / 2)在泥沼首页

当孩子们都进到里屋,范秀玲和侯卫军来到前院。十点多天才会完全黑下来,现在只是有些朦胧的昏暗,像在空中覆上了一层灰色的纱网。

几年前,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夏天偶尔会在院子里踩踏结实的黄土地面铺一张凉席,睡在外面。那时还看得到布满深黑色夜空的闪亮星辰,月光也非常明亮,晚上能借着月光看清院子里的建筑和外头大路边上的白杨树轮廓;星星很耀眼,不像平凡的现实中的事物,而且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永远坠落到大地。孩子们会一颗颗数着星星直到进入甜美的梦乡。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那耀眼得有些让人不敢相信的星辰了。

他们来到铺满黄土的前院,随便找了两块没用的、几乎完整的红砖坐下。这次是范秀玲让丈夫跟着来到院子里,主要是想避开孩子们。侯卫军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妻子这次不是要跟他争吵。他侧过脸看了妻子一眼,范秀玲一直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组织想要说的话。

侯卫军随手捡起身旁的一根小树枝,用手轻轻撇断,放到嘴边咬了一下,然后把树枝扔到一旁。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他在不能做什么和说什么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难忍的拘束,所以常会在手里把玩些什么,用以转移注意力。就像有些小孩子受到老师的训诫时,会不停摆弄背在身后的小手,或盯着老师的皮鞋想象一个激动人心的冒险故事。只是侯卫军已经不再拥有小孩子的想象力,于是会不自觉通过一种习惯性的小动作来转移注意力。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范秀玲说,没有看侯卫军,而是仍微微仰头,看着天边几颗发出微弱光芒的、几乎看不见的星星。

侯卫军没有说话。他侧过脸用有些沉重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随后怀着愧疚低下头,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你说让我朝娘家借钱,让我想起了三哥、大哥、二哥还有妈妈。”范秀玲说,似乎没有期待丈夫做出回答,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说,“他们总会在任何时候为我挺身而出,替我说话、保护我不受伤害。可是你呢?你不保护我,还要骂我、打我!让我遭受痛苦的折磨!”

侯卫军低头默默听着妻子的话。他本想反驳一下,同之前那样说那些事儿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但没有说出口,他害怕妻子又会像下午的时候一样突然情绪失控。

“每次和你妈吵架,你从来不问原因,她总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仿佛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便是她刻意针对我,只要我反驳一句,就是犯了什么难以饶恕的罪过。你从来没替我说过话、保护过我,从来没保护过你的妻子,没有一次!最开始你骂我,让我闭嘴滚回家去,后来还打我,而且一开了头就更加频繁,更加肆无忌惮……”

范秀玲回想起那些痛苦难忍的过去,湿润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顺着落叶般枯黄的脸颊流到下颏。她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用双手掌心抵住眼眶,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时,发出颤抖的、不连贯的喘息声,随后又用掌心抹了两下眼眶,擦去眼眶旁的泪水,再把脸颊的泪水用力擦去。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但是一种低声的、几乎无声的啜泣。

侯卫军知道所有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她所说,有些事是没法过去的,没法像忘记自己曾折断一根树枝那样轻描淡写地忘却,不管是对于她,还是他。“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是他唯一能够辩解并让自己心里减少那种沉重的负罪感的一句话,但如今他也不愿再用这句话逃避曾经犯下的罪过。他想象着自己处在妻子当年的位置,想象着她曾经历的痛苦折磨,体会那种仿佛被人缚紧双手,把整个脑袋用力按进水池里的无法挣扎、难以忍受的窒息。但他知道,如果没有真的经历过,永远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孩子们惹她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让孩子去哄哄他们的妈妈,最后跟她道个歉,事情就过去了,因为母亲永远也不会恨自己的孩子。但如今侯卫军却不能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或像孩子们那样抚摸妻子的肩膀和后背,她可能真的恨他,曾经一定恨,哪怕是现在,他也觉得那份恨意仍然无法随着时间完全消解。他罪孽深重,已经不抱任何得到原谅的希望,但他仍会道歉,仍想要用以后的所有时间弥补之前的过错,如果可能得话。

“我曾跟妈妈(范秀玲自己的妈妈)说过,”范秀玲长长叹息一声后放下双手,情绪平静了很多,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我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向她诉苦,结果她哭得比我还厉害,说什么都要让我回去,哪怕是回去看她一眼也好。

“我也曾想过回去,回到那个曾经养育我的土地,那个能受到所有人庇护的温暖的家里,回到那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经离我远去的故乡,永远离开,不再回头。但那时我又想到,孩子们呢?他们怎么办?

“他们会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会受到其他孩子的歧视,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像我小时候那样……他们没有能够保护他们的哥哥,就连父亲也没法在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你得为了生计每天在外头奔波——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要他们永远不必经历那份孤独和痛苦焦灼。”

范秀玲仿佛缓和情绪地略一停顿,痴痴地盯着挂在天边的模糊的星辰。

“我要是走了,首先,他们怎么吃饭呢?你要每天在外面干活,他们就得跟着爷爷奶奶,而咱爸妈已经照顾着一个伟伟了,唉,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的事儿,你难道能不记得?你妈偏心,只管他的伟伟,只认他是她的孙子,不管我的孩子。”

范秀玲说着露出那种几乎是怀着憎恨的目光瞪了侯卫军一眼,他知道那不是对他的恨,至少不完全是,更多的是对他的母亲的恨。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