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侯卫军确实受到了惊吓,他站起身,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门帘打开了。两个女儿和儿子挨个走进房间,他们听到家里传来连续争吵般的喊声,于是连忙赶了过来。
“妈妈,妈妈!”侯晓圆在最前面,激动地喊起来,跑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子,缓缓抚摸着她的后背,“你这是咋了?”
侯永康跟在后面,站到母亲身旁,但他不知道做什么、该怎么做,只是沉默地看着。侯晓方在最后,她有些怯懦,觉得母亲是在为她的事生气,一定还记恨着她,所以也只是站在身旁,没敢像妹妹那样抚摸母亲的后背。
也许是由于孩子的到来,范秀玲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喘不上气。
“把你们妈妈扶到床上坐着。”侯卫军说。
侯晓圆和侯永康扶着母亲,把她搀扶着走到床边坐下,他们坐到母亲身旁,侯晓方站在右侧。
范秀玲竭力想要重新掌控自己失控的情绪。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感受着孩子温暖的手的抚摸。多么神奇啊!他们曾经那么小、那么可爱,如今一眨眼就长得比她还要高大,手掌比她的还要宽大结实,她心里想。她想到她的每一个孩子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的时候,他们总是先学会叫妈妈;想到他们第一次吃力的向前爬行的可爱模样;想到他们站起身,晃动着圆鼓鼓的胳膊和小腿,穿着那么精巧的小鞋子,第一次在她的引导下,朝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如今,他们个个都比她还要高,跑得比她还要快,会在做饭的时候帮他们的母亲拧开酱油瓶,在外出时会偶尔挽起她的胳膊;小时候他们事事都听她的话,长得更大了之后,总是和她争吵,每次争吵之后她都会一个人默默地哭泣。
她想起他们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她常骑着他们爷爷家的二八杠自行车带着三个孩子上下学,小儿子坐在前头,两个女儿坐在后座。有一次雪很大,刮着凛冽的寒风,她像往常一样骑车带三个孩子上学。但在一个角度并不很大的转弯处,车轮压到了积雪下冻结的一小块儿冰面,车子一下子滑倒在路边堆得挺高的积雪中,孩子们一个个哭得都很厉害,她在冰冷的积雪中把三个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们显得还很小巧的脑袋,让他们止住哭泣。她也想哭,但是她不能哭。
如今,和那时正好相反,孩子们都没有哭,而是她一个人哭得那么厉害,那么伤心,孩子们几乎将她搂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让她止住哭泣。她心中仍充满莫名的悲伤,但正是这沉重的悲伤孕育着另一种甜美的幸福。她心里感到一种充实的、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的幸福,同她的母亲那时感受到的一样,她觉得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些当时觉得痛苦难熬的、难忘的,只为孩子们付出并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的所有日子,如今突然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美好,几乎可以说……充满幸福。
原来我一直都过着这么幸福的日子。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如今她是那么平静,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任何可以让人感到绝望的事也难以对她造成影响。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她确实正处于这样一种奇妙的状态。
她想用双手搂住身旁的孩子,但已经完全做不到了,他们的身材那么高大,肩膀又那么宽阔,和小时候完全不同。她没法像小时候那样一次把他们三个搂在怀里,感受他们娇小的身体散发出的令人放松的温度。她只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朝上,握住身旁两个孩子那已经很宽大的手掌。她觉得很温暖,不时用拇指摩挲着他们的手背。
她抬起头,看见大女儿怯生生地站在右边,隔着一步的距离。看见她已经完全湿润的两只小眼睛,那浅浅的眉毛,小巧的、并不挺拔的鼻子,还有那总是紧闭着、仿佛时刻在严肃地思考着的嘴唇。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几乎是怀着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她,而是用一种充满慈爱和宽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范秀玲突然明白,她的生命、生命的意义、生命最终想要追寻的幸福已经完全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融在了一起,永远也无法分离。仅仅是看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内心就充满着温暖柔软的幸福感,他们长得那么好看,说话的声音那么动听,她明白她的幸福就是见证孩子们健康成长,在这个并不完美、也不很友善的世界中找寻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最终追寻他们渴望的幸福。
“我怎么可能用那种近乎憎恨的态度对待这可爱的孩子呢?”范秀玲心想。“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值得憎恨的坏事?没有,她没有错。也许正像我小时候那样,不会意识到追逐自己渴望的东西有时会对其他人、其他事物带来伤害。但令我感到不满的是她不愿为了整个家庭的幸福做出牺牲,是的,正是这一点,她的自私让我产生了憎恨的情绪。但我怎么可能恨得起来呢?恨她就是在恨我自己,我情愿自己遭到所有人的憎恨,但也不能恨我那可爱的孩子,他们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本身。”
范秀玲并不知道,从一开始,从查到大学学费的那一刻,侯晓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立刻、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打定主意,为了父母,为了这个让她感到温暖的、她深爱着的家做出自己应做的牺牲。若不是父亲的坚持让她重新燃起希望,她可能已经放弃渴望的大学生活,开始找工作了。是的,她根本不会考虑复读一年,而是会立刻找一份工作,为这个家、为了把他们辛苦养大的父母填一份力,她觉得这是身为大姐的责任。
侯晓方手里拿着一张卫生纸巾,但不敢上前递给母亲。母亲不说话,只是投给她一对温柔的、仿佛能宽恕世间一切罪恶的目光。她仿佛受到母亲目光的鼓舞,朝前迈了半步,伸出右手,把纸巾递给母亲。
母亲松开小儿子的左手,接过她手中的洁白柔软的纸巾。在侯晓方想要收回右手的瞬间,母亲又松开小女儿的右手,轻轻握住她的掌心。她感觉到那只手掌已经不像小时候认为的那么大、那么结实,仿佛能推倒世间一切阻挡他们的障碍,但那只手,母亲的手,仍像小时候感受到的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她没有挣扎,也不想把手从母亲的手中抽出。她凝视着母亲的双眼,想要说出之前早已决定好的话,但只是半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就这么呆呆的看着母亲,母亲仍用那充满慈爱和宽恕的目光注视着她。
“妈……妈妈,我不上了……”她缓缓开口,尽管开头很难,但一说出口后却变得轻松,“不上那大学了,你们别吵架了。”她感到浑身都变得轻松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哭泣。她只是想,如果母亲听到这话也能变得像她一样轻松该有多好。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能不再为她的事烦恼,不再因她哭泣。
母亲没有回应她,仍默默地注视着她。突然,母亲用轻柔的力量把她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拉了一下,她看了看母亲,顺着她手的方向半蹲在母亲身旁。母亲突然捧起她的脸颊,用那张干净柔软的纸巾为女儿擦干涌出、布满脸颊的泪水,随后朝着她微微一笑,说,“你受委屈了,孩子。”
她再也没法按捺住心中积攒的悲伤的、想要哭泣的酸涩感觉(其实她已经在流泪了,只是没有发觉)。她放声哭泣,委屈和幸福的泪水涌出眼眶,再一次沾湿好看的脸颊,她颤抖着显得十分脆弱的双肩,伏在母亲的膝头。
母亲用温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力道那么小心、轻柔,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