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玲回家的路上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回忆就是止不住地朝她袭来,像开水壶底部的气泡一样向上快速浮动。
范秀玲家里有四个孩子,上面是三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小妹,从小就是家里最调皮捣蛋,但又最招人喜欢的孩子。他们的父亲走得早,在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她在最开始觉得自己没有父亲。
三个哥哥中最小的也比她大7岁,大哥甚至大她13岁。他们跟她不一样,知道他们曾有过父亲,也曾体会过完整的父爱。所以,不管是母亲还是三个哥哥都宠着这个最小的妹妹。但也许是年龄差的太大,家里没一个能跟她玩在一起的孩子,而且像所有时代一样:有些家庭完整的孩子会几乎毫无理由地歧视家庭不那么完整的孩子,而这种歧视会像一种传染病一样在同龄的孩子中迅速扩散。所以她从小就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摘些野草和果子玩过家家。
不论她再怎么调皮、不听话,母亲和大哥都舍不得打她,甚至有的时候是三个哥哥合起伙来包庇小妹。
记得是7岁那年,当时范秀玲还没上小学。有一次,她把隔壁范明二儿子范国庆家养的小鸭子中的三只抓起来,放到她经常装野草的破旧的纸箱子里,带回自家院子,想跟它们玩过家家,还非常亲切地分别称呼它们为大哥、二哥和三哥,热情地给它们端上自己亲手做的菜——把车前草的花序、长满刺的苍耳种子还有狗尾巴草混合后,用形状最合适的圆形鹅卵石砸碎、搅拌均匀,再用漆面脱落了一大半的搪瓷杯子浇上半杯水,最后还不忘撒上从厨房偷来的一小把玉米面粉——她第一次玩得那么开心,甚至忘记及时把她的三位小客人送回去。
直到天已经完全黑透,夜空中布满闪亮的星辰时,她才不情愿地用那只把它们带过来的纸箱子,再把她的新朋友们送回隔壁院子,放在靠大门的墙角,还怕它们晚上乱跑特意把纸箱子留下。那是她平时用来装各种野草的纸箱子,尽管她很舍不得,还是把它留给了她的新朋友们。最后她从隔壁院子右边塌了一半儿的围墙上翻过去回家,没被任何人发现,她认为。
第二天,三只小鸭子死了。残忍的老鼠或黄鼠狼在夜里咬断它们细小的脖子,掏干内脏,尸体留在原地,两只在纸箱子内,一只在纸箱旁一步远。箱子侧壁还沾着骇人的鲜血和很小的、毛茸茸的米黄色羽毛,羽毛很细小,像某种常漂浮在空中的绒毛。
隔壁那个尖嗓子的媳妇断定是范秀玲把他们的小鸭子害死的,那只纸箱子就是证据,他们家的孩子曾多次看见她手里捧着那个纸箱子在路边的野草堆里转悠。隔壁小鸭子的主人,范明二儿子的媳妇已经找上门,要当面质问并训斥这个不听话、不合群的小兔崽子。
三哥知道确实是小妹干的,他昨天下午除完田里的杂草回家时,看到她在院子靠近外墙的角落捣鼓她摘回来的各种野草。像往常一样,他走近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了纸箱子里的三只米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他知道那正是隔壁国庆叔家的鸭子,但看到小妹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并没有上前打扰她。而且,他当时也才14岁,觉得跟隔壁的小鸭子玩会儿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三哥把昨天看到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大哥,兄弟仨都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小妹干的。
范国庆的媳妇一大早就冲进范秀玲家嚷嚷起来,说什么也得教训教训这没人管的孩子。她用尖嗓子在院子里叫嚷了一阵,三兄弟和他们的母亲出门询问情况。
“婶儿,你看看你们家秀玲干的好事儿,”范国庆的媳妇扯着嗓子几乎叫起来,把仍沾着鲜血和米黄色绒毛的纸箱子扔在地上,“养了一个月的鸭子,就被你们家秀玲给弄死啦!这要是再不收拾一顿,以后可还得了!今天我非得收拾收拾她才行!”
“你咋知道是我们家秀玲干的?这事儿可不能瞎说呀!”母亲说,随后转向大儿子,“发庄,去把秀玲带过来问问!”
“妈,那不是秀玲干的……”
“你凭什么说不是!”隔壁的媳妇尖声叫起来,生气地涨红了脸,额角凌乱的发丝也散落下来遮住左侧眼角,“这纸箱子就是你们家秀玲经常用的!昨天给鸭子上窝时候,我就发现缺了三只,到处都找不到,还去门外找了两条街都没见着。没想到早上,那三只小鸭子的尸体就扔在院子里,还有这个纸箱子。你们要不信,就去院墙边儿上看看,现在还没收拾呢。唉,真是可怜呐!”
“小妮子(母亲常这么叫小女儿)咋能干出这事儿来呀!她才几岁,你倒是想想!”母亲说,走近沾着鲜血的纸箱子看了一眼,认出那确实是小女儿常用的箱子。
“是我干的!”三哥突然大声说,“我就想看看这小鸭子长啥样,给它们抓起来了,后面送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就给它们放到墙边儿上,应该是半夜让黄鼠狼给吃了!你们要收拾,就收拾我吧!”
就连三哥自己都觉得编出来的借口没人会相信,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得把这出戏演完。他说完立刻跪在地上,挺直腰身,做好挨打的准备。
这一出一下子给所有人都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不说话,连隔壁媳妇也被这出人意料的情况搞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大哥用沙哑且低沉的嗓音开口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他表现出愤怒的神情,冲着三弟嚷道,朝前迈了两步,走到三弟身后左侧,站稳双腿,“振庄!把笤帚拿来!”他用家长般的命令语气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