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各取所需,也许只是我多想了。”范秀玲心想,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他们,“这样也好,我也能拿到本就属于自己的那一万块钱,也许最开始就不该想那么多。”
友家妈走进里屋,从靠墙摆放的大衣柜右下角的铁盒里拿出他们所有的积蓄,原本是为他们的小儿子结婚准备的钱。她把钱拿在餐桌上,灯泡正下方,整个房间最亮的位置,开始一张张清点。侯德发在旁边伸长脖子直盯着,仿佛饿了一星期的野狗看见路边还未开始腐烂的肉块。
有两沓钱已经叠好并用黄色小橡皮筋绑好,都是红色的一百块纸币,还有一沓也用橡皮筋绑好,但比另外两沓厚一些,上面有至少一半是绿色的五十纸币,所以显得更厚。每一张的颜色都不像刚从银行取出时那么鲜艳,很多钱中间折叠出的印痕已经非常明显,有几张从印痕处裂开了不少。所有这些钱的颜色都显得有些暗沉,仿佛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这个房间里的大多数物品一样。
友家妈的丈夫想要帮她一起数钱,但她执意要自己一张张清点。她清点的方式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专业、快速,不是用左手握住一沓钱,然后敏捷地用右手拇指快速拨动每一张,而是把每一沓放在桌面,每次缓慢但认真地从最上面数出十张,放到桌子更前面的位置,等把整个一沓完全数完后,再数一下共分了几小堆,最后把那十小堆叠在一起,用橡皮筋绑起来。
她就这么清点完一遍之后,又拿起第一沓钱重新开始数,身旁的人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如果清点的不是钱,而是其他任何什么东西,他们一定没法忍受那种仿佛考验人耐性极限的数钱方法。但没人说出任何话,只能听见一张张钱币的摩擦声,在这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侯德发在一旁默默盯着,仿佛这些钱已经一张张放进他的口袋里。他不出声,唯恐惊动面前这个完全沉浸于其中的老人。
“三万,你再数数吧。”友家妈终于清点完第二遍,把三沓钱摞在一起,放在身前的桌子中央。
“不用,婶儿,不用。”侯德发说,看着友家妈干枯憔悴的面容笑了笑。
“之前跟你说只有两万,那是骗你的,”友家妈说,朝侯德发微微一笑,“是我耍了个心眼儿,总不能把所有情况完全说出去,你说是吧?”
“是,是。那您还有吗?”
“没了,”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叹息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个夏天的木柴一样干燥,仿佛什么东西要从内部裂开、崩解一般,让人听了不禁感到一阵心酸甚至心疼。“就这些了,剩下的我和你叔省着花,应该还能对付对付。德发,咱们可说好了,合同下来,我跟你叔就去你那儿干活了。再脏再累我俩都不嫌弃,只要能有个活干就行。”
“行,您放心。合同下来我就通知您。”侯德发说,接着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放在餐桌中央,用橡皮筋仔细绑好的三万块钱,但友家妈突然迅速用干枯的右手按住他的手背,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的双眼。
“德发,”她缓缓开口,不是尖利的嗓音,而是用低沉、衰弱的声音说,“你说的是实话吧!”
“婶儿,你这说的啥话?”侯德发笑了笑说,想要把手从友家妈手中抽出,但她仍紧紧按着,紧盯着他的双眼,“你说的是实话吗?”她再次问,声音低沉,语气冰冷。
侯德发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太婆是认真的,他必须同样严肃认真地回答,而且不能让她看出半点儿虚假和伪装的成分。他收起笑脸,表情严肃,“是,我说的是实话。合同下来我立刻通知您。”
他并没有说谎,至少他让自己相信如此。如果拿到了合同,他第一次发自真心愿意兑现承诺。但这是一个建立在不存在的基础之上的承诺:他没拿到合同,而且也不可能拿到合同了,而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也许正是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他第一次由于欺诈而产生的一丝愧疚,他觉得有一点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说谎。
友家妈轻轻叹息一声,随后松开干枯的右手,没有说话,拿起写好的借条,迈着缓慢的、不很稳健的步子,走进里屋放进之前装钱的铁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