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亲对她说的话又让她重新燃起希望,她想上大学,想像其他人一样,至少像妹妹一样,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生活,体会那只有一次的大学生活。如果只是自己倒也无所谓,但一想到妹妹会在她辍学后经验她渴望的、美好的大学生活,她就感到某种强烈冲击着自己身体和心灵的痛楚。她为此感到愧疚和羞耻,因为那种痛楚中混杂着可耻的妒忌,甚至可以说妒忌正是那痛楚的主要源头,尽管她自己并未意识到。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复读。她所在的班级是整个年级最差的班之一,尽管没人这么说过,但她知道,从每次模拟考试的总体成绩来看确实如此。她很努力,也很幸运,最后竟考出了和在实验班的妹妹相当的成绩。她知道自己这次一定非常幸运,查成绩时她退出又重新查了三遍,但还是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相信。她再也考不了这么好了。
她从自己的想法中挣脱出来,抬头看向母亲,但一接触到母亲那疲惫的双眼便迅速低下头。
“没有,”范秀玲开口,吸了两下鼻子,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侯德发说,“去友家妈那了,应该快回来了。”
“那我等会儿二哥。”侯德发走向左侧墙边那张破旧的沙发,厌恶地瞪了一眼早已掉色、有几个深色竖直裂缝的靠背,但还是不情愿地坐下,没有靠在上面。他并不是有某种轻微的洁癖,并不针对、厌恶肮脏,而是像很多原本贫穷但后来脱离那痛苦的、折磨人的贫穷的人一样,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开始厌恶、憎恨贫穷。
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来说教自己的大侄女,而是帮二哥和二嫂一个小忙,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然,根据侯德发的性格,这个小忙的内容一定要当着二哥的面说清楚,好让二哥一家知道他侯德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能提供帮助。这对他来说不只是为了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也会成为一份能转化为物质的资本,成为以后在必要时刻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底牌。而且,他也需要二嫂帮他一个小忙。由于范秀玲跟亲戚朋友关系融洽,他想让她作为一个见证人,或者说,担保人。
范秀玲没再坐下,而是继续站着。她转过身,避开女儿,看向窗外,尽管透过边缘沾满油烟的窗户看不到什么东西。他们住的是十几年前自己盖的两间加起来不足40平米的平房,房顶不是用钢筋混凝土板搭建,而是由9根松木作为房梁,上面铺上塑料或沥青板子,走在上面会发出难听的嘎吱响声,再堆上厚厚一层混着麦秆和草秆的稀泥作为屋顶。这样的屋顶,每逢下大雨,范秀玲就要动用所有的水盆和水桶,才能不让地面洒满冰冷的雨水。
房子对面,只能看到一排废弃的猪圈,侯卫军的大哥侯参军,也是侯德发的大哥,几年前突发奇想想要养猪致富,但不到两年就果断放弃了,在院子里留下一排由他和侯卫军兄弟俩搭建的废弃猪圈。显然,范秀玲没在看那些破旧的、快要倒塌的猪圈外墙,只是将视线随便停留在任意什么地方,随后陷入这些天一直纠缠着她的想法中。
侯德发没在意二嫂的任何举动,而是将视线停留在大侄女的身上。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忽视机会,必须站出来替二哥一家说几句公道话,他想。他甚至激动地向后靠了靠,挺直身子,但随即想起那破旧的裂出好几个口子的沙发靠背,立刻顺势站起身。
他拍了拍自己深色对襟夹克的袖口,仿佛这样能把粘上的晦气拍落。他扭动脖颈,发出格格响声,仰头时看到混着黄色麦秆和泥土的屋顶,不禁皱起眉头,轻轻啧了一声。他在想怎么会有人现在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下雨天房顶漏雨,睡觉时可能被掉下来的土块砸醒,用着像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破旧家具,一出门就得看到废弃的、仿佛还散发着恶臭的猪圈,甚至床底不知道有多少老鼠或爬动着的潮虫,而且这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他不禁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啥时候开学?”侯德发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侯晓方身旁问。他知道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知道现在正在为两个女儿的大学学费发愁,但他仍想通过这句话激起范秀玲心中积攒的怨气,自己好借题发挥。
“开学?”范秀玲声音颤抖着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侯德发,随后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行,方方,你上学去吧!让你妹妹、弟弟都在家待着,跟爸妈一块儿挨饿!去吧!去呀!”她突然没控制住情绪,沙哑着嗓子嘶吼道。
侯晓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脸色由于惊恐变得异常苍白,她更用力地掐自己的手指,直至指甲快要扎进血肉才松开。她大口大口吸气,仿佛陷入一种极度缺氧的状态,胸脯随着强烈的呼吸动作起伏。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但她没有让它们流下,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泣。在她眼中,侯德发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