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方坐在表面缠满透明胶带的塑料矮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用右手紧紧地按压着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第一个指关节,身体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着。她想哭,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这个她已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屋一下子变得不再温暖,甚至让她浑身冷得发抖、感到恐惧。
昏暗的小屋里侧靠墙有一个底部没有堆积白色煤灰的铁炉子,炉子冬天用来取暖和做饭,现在是最热的夏季,所以并没有使用。侯晓方的母亲范秀玲坐在炉子旁,背朝着她,同样低着头,用有些暗沉的褐色眼睛盯着漏了一丝缝隙的炉圈,没有说话。
她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听到让人心痛的哀求和哭诉。这几天,母亲总是把她单独留下,和她谈一些关于上大学的话,最后总会发展为歇斯底里的哭嚎。母亲似乎也觉得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感到浑身疲惫,有些恶心和头晕。
“你就不能体谅体谅你爸和我……”范秀玲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仿佛不是说给自己的女儿听,而是说给面前生锈的铁炉子。
侯晓方微微抬头,湿润的眼眶让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她用那双眼睛看了一眼母亲憔悴的背影,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她知道自己不能说话,就像犯了罪的人由于内心的恐惧和愧疚无法反驳一样。
门敞开着,外面挂着一个用凉席充当门帘。门帘两边齐腰高的地方由于掀起的次数过多而发黑,黑色从最边缘的一个浓重的点扩散到周围一掌大的范围,逐渐变为灰色,最后消失,门帘底部随着燥热的微风轻轻摇晃。
范秀玲轻微的喃喃声很快消失在阴暗的房间里,昏暗的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帘传入,打破了持续的沉默。侯晓方没有转头看向门口,但心里的恐惧和不安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而逐渐减少。她在等父亲回来。
范秀玲听见脚步声后,用粗糙的右手掌跟使劲揉了揉双眼,转过头,从炉子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但她走了两步又迅速停下,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身,为什么要迎接回来的人。她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四下张望着,仿佛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而是一个完全没到过的陌生地方。
门帘从发黑的地方被用力掀起,不是侯晓方的父亲,而是她父亲的弟弟,她的叔叔侯德发。侯德发头发浓密,前面的头发随意地向后梳,仿佛由于常年这么梳形成了特定的发型,有些像大背头,因此显得前额非常宽大突出。他的眉毛很浓,但显得同头发一样杂乱。褐色的眼睛两侧布满皱纹,眼窝显得有些深,但总让人感觉有一种商人特有的狡猾。鼻翼下端和下巴都很宽,嘴唇上端和下巴的胡茬很久没有打理,给人的印象不太舒服。
他掀开门帘,走进昏暗的房间,站在门口,仿佛还没有适应这里的亮度。他紧闭双唇,表情严厉,从高处打量这个房间的事物,视线在侯晓方坐着的位置停了一下,用力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继续向右边扫视,看着站在房间不知所措的范秀玲。
“二哥还没回来?”他开口问,语气让人不太舒服,仿佛是在居高临下地质问。
侯晓方听到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语气后浑身惊恐地一颤,但没有回头,她知道来的是谁。这几天,母亲因为怎么劝说、哭嚎也不起作用,总会找各种亲戚到家里来,想要用更大的压力和舆论让女儿屈服。先是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孙美玲,侯晓方的大妈;接着是她大妈家的两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她的大姐和二姐;最后甚至连算不上亲戚的人也请了来,刘赞友的母亲,“友家妈”,范秀玲总这么称呼那个说话不讨喜的老太婆。
如今,侯晓方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她的内心仍在犹豫和挣扎。她知道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供她上大学,而这其中也有自己选填志愿时的失误,没有仔细查询具体学费。她几乎每一刻都想要跟自己的母亲和解,跪在母亲身旁冰冷的地面,大声说“妈,我不上了,不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