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风清,沙石落尽,天角处只余一寸银影,那是九星月宫转身后的样子,几粒星辰紫蓝青碧,黯淡几无,若夜拜结束的臣子在躬身后退。
少年李四上下褴褛,浑身挂彩,他眼神淡漠地盯着苍穹,看了一夜、问了一夜。
碎布床单被乱石砸划开来后,在他身上“绽放”,又像是极为破败的花朵在反复凋零。
一滴血从他脸上渗出、滴落,他仿佛听见了坟墓开启的声音,不成人样的七尺之身,枕着沙、压着石,下方就是尺高的黄泉秘境泄露物。
很有安葬的氛围!
而在此之前,黄沙一次次将他淹没,他一次次挣扎“爬”出,生疏、屡次、习惯,他想不通很多事,欲生欲死,有时在底部沉默很久。
但这次不同于数日之前了,再没有卖手抓饼的姜姓女孩为他包扎伤口,倘若冷血流尽,他会彻底死去,精停、气止、神散。
那位男生女相的郭姓中二少年倒是想找回他,但那个淹沙落石的夜比最初的天降黄泥浆还狠还疼,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北宋老商业街早已没了少年离开的痕迹。
不是没人想救他,是他自己要逃,顶着强沙大石砸脸砸头,他也要像烂泥一样逃。
最终“歇菜”在一处偏僻的破公园。
……
“九星娘娘,您还是不肯告诉我……究竟何为天……何为道……我又从何而来……是否为您的后人……是吗?”少年言缓,一字一顿。
天上月,天上人,槐帘遮闺,寸寸转身。
直至拽走最末一光,天间漆黑无上。
少年李四有些失落,这是他的最后一问,然而他至诚至性的虔诚与从小到大的信仰并没有得到任何额外的顾怜或哪怕一丝的偏爱。
凄惨、濒死、大惑不解,在九星娘娘面前没有任何可作要挟的分量,一毫克都没。
“无妨!”李四轻轻释然,“我所有的绝望,都已在六岁时,天降横祸把爸爸妈妈带走那段日子,用光耗尽,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境界的存在在君兰城斗法,仅是一缕余波中的余波就连跨数城,掀翻了生我养我的地方。”
“九星娘娘,希望您果真凌驾于天,凌驾于道之上,因为……”李四缓缓闭上眼,“因为,我想要的答案,我要自己悟了。”
少年身体放松不再与沙石相抗,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向下沉沦,脸上身上的血口他无力擦拭,也无法封堵,若就此不悟,这处距离建业小区很近的地方会真的葬下他,迟与早的问题。
……
“遥想此生,十七载光阴,我李四不曾虚度,生具极品木灵根,落地之日,枯草成荣,也是少有的异象之辈……”少年开始回忆。
“小有才名之下,我不曾懈怠,五岁半便觉醒耳力天赋,日夜不辍勤听天上地下,于小学天赋觉醒之期,进阶闻天鼓……”
“十三岁中,我,云曦之首,冠入朝阳,登功法之堂,入万物之室,磨筋砺骨不惧百器,以物炼物,炼物化精,终破山海境门,始称‘修士’……
“中二之年,我不骄不躁,后来居上,于第二年度体质检测之日,得证一身耐火体质,诸炎避退,万里挑一……”
“天鸣宗拜师……”
“三圣门入风雨境……”
“第七级玄都城市天上城青莲高中,兼修人形兵器路……”
“千魔道山斩邪心……”
“截天火域捞星尘……”
“盘星城葬龙洞寻龙场,我场中悟道,凝练星天元神雏形,一剑斩下上古青龙首,何其快哉!为什么!”少年忽然心绪不平,饶是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原始的血肉生机已平,呼吸内敛不见,微微凸起的黄沙石堆中依旧刺出道道杀机,直斩过路飞鸟,横害劲草腰折。
“为什么有人天生近道可夺人道行?为什么有人技可超神不在理解范畴?为什么有人可以无视天地规则跨级越境?为什么他们生怀系统,神魔加身?为什么他们已然万万取一,天赋体质皆已绝顶登峰,他们还要杀我!杀我!杀!我——!”
“啊!”谁在惊叫?荒废的街口小公园寂静无声,树木草植绿白黄相间,有贪小便宜的老大爷起早出来捡漏摸尸,见草丛沙堆上一只鲜嫩黄雀,上前去捡,数块黄石飞出,砸中脑门晕死了他。
“右侧锁骨有颗玄黄痣的气运女,施展神通之时目生阴阳二色气的铁棒青年,一手七星八卦盘算人生死命门的老道士,还有你,外表白衣若仙,出尘出世,紫毫灵针拈在手的女神医……”
就是这些人带头算计他,爆碎他的星天元神雏形,拔走他的心脏灵根,挖走他的耳中一对闻天鼓,打断每一根根骨、每一条经脉抽取人精,连不确定是否是体质源头的第七块脊椎骨也要截走!
如果说这些还能理解,强者为尊,杀人取“宝”罢了,那嫉妒少年李四的一张脸而去打垮它,又将他体表的伤给治好,不杀死,最后更是以一种名为“放逐之术”的神法将人“抛尸等死”,这就有些超出正常人的心理了。
李四也为之不解,明明天地可以开辟,道法可以同进,万物之生息有九星娘娘在上,未必有取之有竭之日,何必同族相杀,我与她共为人……也许这就是恶。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成定局之事,多思无益,自己时间不多,去追究辩证对方杀自己的最终目的,求死个明白吗?没空。
“这些高傲的少年大能、青年强者,或许知道一些关乎天地本源的一角奥秘,又或者与第三境之上的人物有牵扯,但他们终究失算了。”
“金花城上的黄泉秘境就是我击穿的。”李四得意,但很快又不敢得意,显然黄泉秘境中有大凶险,他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青顶云台空,神识万不存一。云海冰境废,不良于行止。金山丹田倾,不能食咽化排。不然何至于落到出来后只能等死的地步。
李四当时也只是觉得,死在黄泉里比较晦气,没成想出来是故乡。
也许是天意弄人,他“爬”至距离建业小区边缘不到几十米,体内残破的运动结构坍塌,家就在咫尺,却没人认得他。
……
“他们为什么能杀我?他们凭的是什么?究竟是我修的道有误?还是这天地大道本就有缺?”
“他人能走得的路,为什么另一个人走不得?”
“我所走的学院派六境之路,传承、发展自上古‘炼物化精’之基础,炼物炼己,无数人验证可得正道,老师和师尊皆称其‘无瑕路’,可是这条若为无瑕路,那么杀我之人的‘有缺路’又从何来、自何处入门?”
“莫非,‘无瑕加有缺’,才是真正的道之本道。可是有缺之道在哪里,捉摸不定的气运、阴阳之间的混沌、生死之间的联系勾连、亦正亦邪之间的灰,这些存在是否可以物质化,与无瑕道共襄一举……”李四突然之间有些兴奋,神思澎湃,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想抓却抓不住,他似乎已知晓了“道之本道”的存在,所缺的只是一个宛若公式的框架,将无瑕道和有缺道嵌合其中。
他反复回顾自己的一生又一生,审视了一次又一次,疯狂类比着,迫不及待要看破道之本道的关键,他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