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卖完豆腐,老会喊上何婶子,偷喝三舅舅从镇上买来的黄酒。
酒还没喝几口,两个人就又哭又笑的了。
何婶子会扒拉着娘的手不松开,说何秀秀的弟弟落水夭折之前,何大叔从不会借酒闹事。有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去镇上的东市上,何大叔还会给她还有何秀秀买头花。
何婶子有时候又会像被杀的年猪一样嚎啕大哭,说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有的儿子,还这样小,说没就没了。
每次这样,我就会很倒霉,因为娘会把我的帕子给她擦。那些黏糊糊的鼻涕和眼泪,每次洗好多遍,都感觉还留有她的味道。
可是娘一点都不嫌弃何婶子,安慰好她,就会开始眼神迷离地回忆起她和爹的那些往事。
娘说,她一辈子都很羡慕读书人。所以,在村口捡到饿晕的我爹的时候,看着那一箩筐的书,她特别动心。她想,每天多卖点两板豆腐,多劈两堆柴,应该可以养得起这瘦弱的读书人吧。
何婶子也不哭了,只戳我娘的额头,笑她傻,说她辛苦大半辈子,结果去路边捡了个可以当自己叔的人。
每次这时候,娘都会笑得东倒西歪,说:“你不懂,我才是捡了大便宜的那个。不然,我家老大,哪有机会读书。我家二丫,小姑娘家家的,哪能像现在这样,可以识文断字。”
娘说:“我本以为我这辈子,等弟弟妹妹们出息了,我也老了,没人要了。谁承想,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出个门,还能捡着个男人,还是个当秀才的男人。我娘命苦,一辈子在床榻上生娃娃,可是,我的命却好着呢。”
每次娘笑得开心了,何婶子就有点子不高兴,也不嚎了,也不搭话了,只闷头自顾自灌酒。
每次我去收拾那一地烂果皮、破酒壶的时候,都暗自腹诽,我娘与何婶子的交情,就像豆腐渣,外面看着是黏着的一块,实际一捏就碎成渣渣。
她们两个就互相见不得对方过得更好。有时候,说翻脸就翻脸。
不过,娘不在身边的时候,何婶子又会给我说,我娘是个神人,让我以后要多学学娘,不要天天板着个臭脸。
笑话,想我小小年纪,就要鞍前马后地伺候她们两个,能笑得出来才怪。
何婶子说,等我长大,我就懂了。她说,她很羡慕娘,长得漂亮,脑子又灵光。
那年,村里在祠堂里教书的老先生告老还乡去了。娘和村长她娘,斗了整整一年的心眼。
“整整一年啊。”何婶子说这些的时候,拿起食指在我眼前摇晃了好久。
那时候,娘也不怕村长那板板正正的黑脸,还天天挺着个大肚子给村长家送豆腐。甚至等娘把大哥生下来了,在月子里,她也没忘记叮嘱爹去给村长家送豆腐。
后来,村长他娘的娘家人,在教书的时候,把村长本族里一个小娃娃的手心差点打断。娘又给村长其他族人送了几天豆腐。
我爹,就这样顺利地当上了村里的教书先生。
这些事,娘从来都没和我说过,还是因着何婶子,我才知道爹和娘的这些旧事。所以,我也就“小人不计大人过”,不讨厌何婶子那张大嘴巴了。
不过,有时候,何婶子不来我家,娘竟也跟着学坏了,坐那看着我磨豆子,一点都不搭把手,有时候对着我还会神神叨叨的。
娘说自己没读过书,讲不了什么大道理。但她偏又会在背地里和我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要像你爹一样只知道掉书袋子,更不要像何婶子她家秀秀一样,仗着脸蛋白嫩,眼睛就长在头顶上,分不清地上长的是豆苗还是杂草。”
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娘也很烦,反正我从不见她和大哥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娘才是镇上茶馆里那说书人常说的“多面人”。在何婶子面前说秀秀以后必有大前程,在我面前又让我不要学她的大小姐做派。
而在爹面前,娘却从来就不这样。
爹每次在娘面前之乎者也的时候,娘都只会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静静地听着,从来不打断,有时还会掐着嗓子说:“相公说得有理。相公不愧是秀才公。”
爹说,女孩子也要读书明理,女孩子要学闺训,女孩子要笑不露齿,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粗野,更不能狂妄。
娘每次,都是点头如捣蒜。
可是,私下里,趁着爹不在的时候,娘又总在我扭捏作态假装要作诗的时候,给我后背来一巴掌。
有一次,娘趁着家里没其他人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拉着我的手去后院,给我说:“二丫,念书识字是好事。不过咱们女儿家,靠不了读书去挣前程。你爹让你学那些酸溜溜的诗词,是想让你当个大家闺秀。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诗词作得再好,去了大户人家,也只有做妾的份。娘生你养你,不是让你去给人做低伏小的。娘只想你学得一门手艺,以后去哪里,都不用看男人脸色过活。”
“你小姑,说是那柳县丞家的二夫人,可谁人不知,那是给人当小妾的。而且,你小姑,这几年,因为没有生孩子,日子也越发艰难了。连你爹,都已经好几年见不着她了。”
“闺女,咱们这样的人家,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丢人。像你小姨,虽然天天围着灶台熏得肥壮了不少,可是你小姨有大本事呀。那金明酒楼,可是镇上最气派的酒楼,那里的大掌柜,有时候都要看你小姨的脸色。娘宁愿你当小姨那样的人,也不想你未来和你小姑一样过日子。”
“我才不要像小姨那样肥,丑死了!”
娘瞪了我好几眼,用指头戳了我的额头好几下,说:“不许你这样说小姨,下次小姨给你做饭的时候,有本事别和你大哥抢。”
见我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娘这才继续说:“咱们家的豆腐摊,就你记账记得最利索。你命好,跟着你爹学得一手好字,以后去当个有文化的女掌柜,多好。”
然后娘在那掰着指头算:“你放心,你大哥考科举要花再多的钱,都花不到你身上。娘给你独一份地攒着呢,等过几年,咱家二丫大一点了,娘就给你在镇上开个豆腐店,咱们一家子就都听你刘掌柜使唤。咱们也搞个老字号,还是秀才公亲笔提字的老字号,叫那些个人,天天眼红咱们家刘大掌柜。”
我还没说好不好呢,娘就拿着根烧火棍,在地板上写写画画,说哪一面的铺子风水好,哪一面的铺子又更便宜。
娘画的那铺子,让我有点心动。
我感觉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不能当小姨那样的,更不能像小姑那样,那就自己当个女掌柜。
反正爹教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诗词,我一见着就想打瞌睡,我必然是当不了啥大家闺秀的。
让我去算账,天天数钱过日子,自己当自己的财神娘娘,那简直是睡觉都要笑醒的事。
至于那什么劳什子四书五经,就都让大哥学吧。嘻嘻。
以后我就可以当全镇的唯一一个女掌柜。
等生意再大一点,我还可以再招两个学徒,甚至可以花钱买两个随从。这样,我每天就可以和二舅店里那眯眼的裁缝师傅一样,对着徒弟或者随从吆五喝六的。
而我只要坐在柜台前数钱,还可以想买糖葫芦就买糖葫芦。想想就值得吃两串糖葫芦庆祝。
至于何婶子说的,女儿家嫁的好才是真的好,我才不信。我娘才是全村最聪明最厉害的那个,听我娘的,准没错。
那时候,十来岁的刘二丫,在亲娘的忽悠下,做了个当大掌柜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