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名叫二丫,是我娘给我取的,说取贱名,好养活。毕竟我从五岁开始,就要帮娘磨豆子,卖豆腐,不像我大哥,三岁就可以去学堂坐着听讲而不用干重活。
我的大名叫刘竹心,是我爹给我取的,意思是我娘像竹子一样坚强、生生不息,希望我和娘一样,永远都充满活力。
我一直觉得,爹对娘有诸多误解。
爹在家的时候,娘会掐着嗓子对我说“竹心,去扫地”“竹心,去擦桌子”。爹不在的时候,娘会吼着喊“二丫,快来劈柴”“二丫,再不来磨豆子,晚上不给吃饭”。
爹是个秀才,是个四十好几都没考上举人的穷秀才。
邻居家何婶子总说,爹命好,背着几本破书快要饿死的时候,遇上了娘。是娘给了爹一个家,是娘让爹每天都有热乎饭吃。
媳妇孩子热炕头,爹一个都没少。
有时候,何大叔喝醉了酒,在家里闹事,何婶子就会躲来我家。何婶子喜欢坐在我家的矮板凳上,一边看我磨豆子,又一边唠唠叨叨地说我家的那些旧事。
她又总说我娘命好,说我爹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可是他识字、会教书,说话还小声,最重要的是不喝酒,不闹事。
反正好话歹话都是她说了算。
每次何婶子在那儿叨叨叨的时候,我就有点烦,有时候总想象自己可以拿上杵子赶她回家。
她不帮忙干活就算了,还爱说东家长,西家短。邻里邻外的,好像就她是看戏的,大家都是演着给她看似的。
不过,我也就是私下给娘发发牢骚,我才不敢真的赶她。不然她那嗓子,绝对会把我家的豆腐给震碎。所以,我只能“嗯,啊”地应付着她。
娘说,何婶子也是个命苦的人。她爱说东说西就让她说呗,反正隔壁那酒鬼再怎么闹,都不会跟着到我家来。
这一点,我对娘深信不疑。那何大叔,平时没喝酒的时候,看着是个不说话的大块头,但却极度害怕我娘。
如果路边不小心被他碰见我娘了,他都会缩着脖子绕着走,就像老鼠见了猫。
我问了娘好多次,为啥何大叔这么怕她。娘每次都一脸得意,但却从来不给我说原因,搞得我每次都心痒痒。
不过,我想,娘本来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比村长还厉害。那酒鬼害怕我娘,定是什么时候被娘给收拾过。
嘻嘻,以后我也要和娘一样,让那些坏人,见着我就害怕。
娘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二,底下一串的弟弟妹妹,我最小的舅舅也只比我大八岁。
听何婶子说,我姥姥生了好多孩子,中间还夭折了好几个,身体早就垮了。在生完我小姨的那年冬天,姥姥还是没撑过小姨的周岁,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何婶子有时候说,生儿育女,就是女儿家的命。姥姥指定是上辈子积了很多功德,这才让她这辈子有这么多儿女缘。
我觉得何婶子的脑子里全是豆腐脑,才会觉得多生娃是功德。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娘家里还剩下六口人。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姥爷那巴掌大的豆腐摊养活。
我娘那时候也才十来岁。
我还有个大舅舅,他比我娘大五岁,是姥姥和姥爷的第一个孩子。但是,我却从来都没见过他。
只知道,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姥爷都会拿着小凳子,坐在村口的凉亭上,待个大半天。娘说,姥爷那是在等我大舅舅回家。
大舅早些年被军营里强绑着去当了兵,一去几年都没有消息。娘说,要珍惜家里的一餐一饮,因为大舅舅肯定过得比我们苦。
娘有时候又嫌跑去村头喊姥爷回家吃饭太累了,会在姥爷拿起板凳要出门的时候,给姥爷说:“大哥这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大哥就立了什么大功,给我们周家赚大前程,接我们过好日子去了。”
姥爷这时候,就会深深叹口气,说不图什么大官,只求大舅平平安安回来,然后就收起板凳回屋待着去了。
姥爷和娘不一样,不爱多说话,也不爱和人唠嗑,做完豆腐就只会闷坐。
何婶子曾说,要没有娘,姥爷做的豆腐,肯定都卖不完,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我可不信,姥爷做的豆腐,那可是十里八乡独一份的味道。
我们周家的豆腐,放半天也不会变硬,更不会变酸。买两块豆腐,再放点葱花,香喷喷的,够很多人一大家子人吃一餐了。而且,我们家的豆腐,一块才二文钱,比镇里集市上那家老字号店更大,又更便宜。
我就没见过我们周家的豆腐,哪天会有剩的。
何婶子给我翻白眼,说“那是因为你娘嘴巴甜,整天都是笑脸。你以为‘豆腐西施’是怎么来的?你娘卖豆腐的时候,啥时候翻过脸?那些想占便宜少给钱的,你娘不也都是笑眯眯地应着?男人来你家买豆腐就是为了多看你娘两眼,女人来你买豆腐就是为了听你娘多说几句奉承话。”
才不是,在我眼里,娘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何婶子一定是妒忌我家豆腐卖的好,比她家有钱,哼。
不过,娘和姥爷在豆腐摊上赚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两个舅舅和小姨身上了。娘说没必要一家人都守着这个小摊子,于是花重金让他们去学手艺。
二舅舅去了镇上的裁缝铺子当学徒。何婶子说,我娘是真舍得花钱。周家卖两三年的豆腐,才攒的那点子银钱,全送到裁缝铺那个斜眼老头手上了。
后来,二舅舅又把小姨介绍去了镇上的酒楼,跟着那个肥头大耳的李师傅学做饭。
三舅舅抱着门上的柱子不撒手,不愿去当学徒,说打死他也不去干伺候人的活。
娘没办法,家里的那点子地也不够他种,只好又给三舅舅赁了几块地,让他给家里的豆腐摊种豆子。
娘说,三舅舅懒人也有懒人的好去处。
三舅舅一开始还老老实实自己种豆子、晒豆子,后来发现倒卖豆子可以赚差价,就干起了这营生。
他不仅给家里豆腐摊提供豆子,还会去隔壁村收豆子,然后送到镇上卖给那些酒楼、米铺和酱油铺。
当然了,三舅舅也不总是能赚钱的。
据说,有一年,三舅舅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要不是娘拦着,三舅舅就被姥爷给打死了。最后还是娘给债主说尽好话,人家才同意免息,但必须一年内还清。何婶子说,那一整年,娘都小气吧啦,只会蹭她家的酒。
等到三舅舅能稳当一点了,娘也已经是将近三十的姑娘了。
何婶子说,早些年,村里的媒人见着我娘拔腿就跑。只因娘早些年挑男人要求太多,而且还坚持要找能帮她一起养弟弟妹妹的男人。
每次说到这,何婶子就叹气,说我娘是缺心眼,“乡下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你娘有时候就是傻,自己不想着嫁人,只顾着弟弟妹妹。要没有遇上你爹,你娘指不定现在都还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何婶子和娘,就像是上辈子拉着手一起投胎到这里的一样。她们两个总爱一起喝酒,然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