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才是人生的常态啊。”看着上等的纱罗布匹裁制好的三身成衣,放在托盘中,被怀夕捧在手里,想起才刚香芪跪在地上哭着对自己说的那些她在兰馨苑里在大娘子身边亲眼所见、跟着王妈妈亲耳所闻的话,半晌都未出声的燕映诺,对着屋里伺候着的半夏和怀夕说了这么一句。
怀夕捧着托盘直捧得胳膊都要酸了。闻言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的神色,又转头望了一眼站在燕映诺身侧的半夏。见半夏冲着自己点头,怀夕这才轻轻放下手里的托盘,吐出一口气。
半夏一直是燕映诺最贴心的丫头,闻言,问燕映诺:“二小姐,依才刚香芪所言,那香枝和香叶,当是伺候过了相爷,所以大娘子才......”燕映诺抬手止住了半夏的话,回答道:“香枝和香叶,都是从南家和王妈妈一起陪嫁过来的,这几年渐渐的长开了,跟花骨朵似的,父亲自然是喜欢多看几眼的......可若说是因了二人先后在书房里伺候了父亲,便被大娘子苛虐至死,我是半分都不信的。当知我这父亲,便是被投散闲置、不在庙堂之上了,却也依旧是有职衔在身的,况且一应待遇份例仍照宰相旧制,而这平凉相府,又是官家御赏下来与他荣养的......”说到此处,燕映诺略微停顿,嘴角挂着一丝讥笑,接着说道,“论这份隆恩与殊宠,满朝文武也无几人能得......因而,父亲自打从东京回了平凉,日日里,琴棋书画怡情、与俗世无争,却仍是极其注重相府的体统规矩、颇为爱惜官声名誉的......你们莫不是忘了,父亲的书房里,至今都张挂着我那系出名门、毓秀清丽的母亲的画像呢!父亲又怎会如香芪所言,只是在大娘子那里用过了吃食,便唤过去伺候他笔墨,接着在书房里一时兴起,就要了香枝和香叶呢......香枝和香叶乃一母同胞的姐妹,又一同跟着大娘子出嫁,大娘子待她们,自是有那么几分,不同于香樱和香芪这两个,是大娘子嫁进相府前,才新买了添置的陪嫁......我记得才刚香芪说过,她和香樱二人,原本一个唤做招弟、一个不知自己的名字,俱是被莫管家买进南府里以后,调教好了规矩,又岁数小,听话,这才分到了陪嫁过来的丫头里,于是大娘子就从了香枝香叶的字,给她二人改了名......至于回平凉之后,又买进兰馨苑里的香芹、香墨、香椿、香梨那些丫头们,不过都是进不得房间的二等丫头罢了。于大娘子而言,自是不比香枝和香叶姐妹贴心顺手的......兴许这姐妹二人,是见那王妈妈的女儿莫彩霞,因伺候过父亲一遭,得了父亲欢喜、提了姨娘,养的肤白貌美、手如凝脂,故而她二人便难免也生出了几分心思,自是有心想要上进,想要做姨娘的......父亲也不过是借了她二人攀附之心,要对外一副云淡风轻近午天的做派罢了......大娘子那么个心思深沉的,一生荣辱和子女运道,尽皆系于这燕相府,又岂能不知父亲借势而为的个中奥妙?若说这大娘子愤恨,自是有那么些许的......可若说大娘子泄愤杀人么,我却是万般不肯信的......她不过也是要借此事,在府里将她当家主母的威望,树立得更牢固些罢了。既能让香枝和香叶二人悔不当初,还能敲打一下,府里头育有庶长子的柳姨娘,又能震慑一番,如今颇得父亲偏爱的莫姨娘,也能叫王妈妈别因了才进了姨娘身份的女儿、便生出了反叛她的心思......如此一石多鸟的行止,才是我们这位大娘子的好手段呢......若说到香枝和香叶的死......”半夏听得燕映诺一气说了这许多,忙端了桌上的茶,敬给燕映诺。待见她饮了一口,便不欲再饮的模样,忙又伸手接了茶盏,轻放到桌上,悄悄的续了水,然后仍静立在侧。耳中便听到燕映诺接着说,“大娘子当是十分愤恨此二人居然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而自己一无所知,于是收拾她二人,因着实气恼,一时下手重了、失了分寸而已......如是,你二人可懂了?”语罢,望向身侧的半夏和站在下首聆听的怀夕。
怀夕猛点头:“二小姐这般聪慧,饶是大娘子是个厉害能算计的,也定是不能拿您如何的!奴婢们也会拼死护着您的!”燕映诺给了怀夕一个会意的微笑。半夏听了怀夕的话,若有所思,继而出言问她:“二小姐,香芪既然亲见了背叛大娘子的香枝香叶死的凄凉,却又为何还借着今日给您送衣衫,就说出这许多大娘子房里的事,来向二小姐您投诚,以表忠心?她难道不怕大娘子知道了,也要了她的命么?再说,她不是南府里头莫管家的远房表侄女么,只要她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只一心好生伺候着大娘子,自是也不会落得如香枝香叶那般吧!”
“嗯,”燕映诺耐心的听半夏问完,眼神充满了对半夏的肯定和赞许,耐心的回答道,“你只看相爷命燕管家,好生厚葬那先后去了的香枝和香叶姐妹,又命了贴身长随,燕猛带人再去往南家、送给香枝香叶的娘老子一百两纹银,便知相爷是有心为大娘子一力压下此事,与大娘子做脸呢!纵使莫管家是王妈妈的男人,又是南府管家,身份特殊,可那也只是在前院里。这后院却是全凭大娘子做主的。香芪虽说是莫管家的远房表侄女,可既是远房,想来也不够多亲厚,不然怎会买进了南府才认了亲?说到底,莫管家也依旧只是一介南府的奴才。大娘子是这燕相府的当家主母,再怎么给王妈妈和莫管家体面,敬着他夫妻几分,可若说大娘子想要随时发落一个在这燕相府里头犯了错的奴才,还是自己陪嫁过来的丫头,即便是相爷,也决计是不会说大娘子一句不是的。香芪丫头也正因为看得通透、想得明白,这相府,便是王妈妈,也不见得能时时护得住她。而我这吹雪院,却是一定能护得了她的。说到底,她不过是想存着一条命,好好的活下去罢了。”
半夏茅塞顿开,又支支吾吾的问燕映诺:“咱这吹雪院......似乎......也用不上香芪吧!”
燕映诺听懂了半夏话里的意思,笑言:“我这吹雪院,素日里有寒风他们日夜护卫看顾着,自是安全的......”看到半夏又害羞的红了脸,笑得更惬意,“可到底,我们是女儿家,有些事,寒风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的。到那时候,还真用得上香芪呢!既是她肯一心向着我,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与她。明日叫苏木寻个时候,瞅着香芪得空,悄悄地送些银子和吃食给她吧!”半夏忙行礼应是。
怀夕一直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自家小姐的话,听到自己觉得理解了的地方,时不时会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一个人来。于是便出声向燕映诺问道:“二小姐,那为何相爷会如此发落香樱?难道是她也想,求上进,要做这相府的姨娘不成?一个姨娘又有何好的,也值当这兰馨苑里头的丫头们,一个个的都如此这般?给寻常人做正头娘子不好么?何苦与人做小?再有就是,若是香樱也有此心思,那相爷又是如何得知的?还是大娘子也已知晓,便告知给了相爷的么?”
“香樱么......既是被拖到前院打了二十板子、剪了舌头、当下就发卖出府,燕管家又训示众人,这便是饶舌挑唆之下场......自然是因为,这丫头,也是个有心思的......大概齐,是因她在大娘子跟前,碎嘴多事挑拨,才引得大娘子一时激愤不已、发了狠整治香枝和香叶,才致使两个丫头殒命吧。头前,香枝去父亲书房伺候了笔墨,回来死了不提也罢,前几日,香叶去父亲书房伺候了笔墨,回来也死了。倘若父亲不发落香樱,倒显得他这一家之主、堂堂的相爷,是个好拿捏的,任是一个生出几分攀附心思来的丫头,也能轻易算计的么!再者,借着香樱的事,既能让大娘子承了自己敬她主母身份、压下事端来与她全了脸面的情,也能告诫大娘子让她在这相府里行事当更为谨慎,须得顾及相府的颜面。借力打力、一箭双雕。”燕映诺回答道,“莫要忘了,父亲大人,可是,一肩撑起前朝,荣宗崩殂、幼帝继位、太后辅政、攘外安内的,砥柱重臣......更是,一力鼎福本朝,训帝禅位、匡祖登基、颁郑王丹书铁券、孝周后颐养天年的,兴邦功臣......”
里屋。燕映诺说完,轻叹一声,拿起茶盏,低下头去,静静的,小口啜饮着茶水。半夏和怀夕听完燕映诺的话,望着只是饮茶不再出言说一句话的自家小姐,二人凝视半晌,随即沉默。
外间。京墨和苏木,亦是听到了里屋的全程交谈。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不语。有些话能听得懂,有些话听得不大懂。算了,二小姐这会儿情绪不大好。不懂的,以后再请教吧。
良久,京墨挂上笑脸,掀了外间的门帘,迈步进了里屋,笑意吟吟的对燕映诺说道:“二小姐!才刚,奴婢已全然想好了,给您梳何样的发髻,好配这适才送来的、那三身用上等的纱罗布匹裁制成的衣衫呢!”
不同于京墨和苏木,箫寒涯才刚,是在屋门外驻足停下了脚步的。他自幼习武,身手极佳,目力和听力都异常灵敏。过来时,二等丫头青黛,刚送了香芪离开。箫寒涯过来后,便唤了寒风几个活宝回去树上待着了。是以之后,燕映诺和丫头们的对话,他全数听到了。这吹雪院,是自己早就安排好了一应人手护卫看顾着的,因此旁人绝无可能听到燕映诺房中的谈话。正因燕映诺知晓箫寒涯的安排,故而才会跟丫头们自在的说着话,而无需担心会隔墙有耳。又因着燕映诺对吹雪院管制有方,一般若是没有半夏的吩咐,自二等丫头青黛以下的一众奴仆,任谁也是不敢轻易在燕映诺的门前胡乱闲逛晃悠的。只有疯了的奴才,才会在这么好的院子里,还瞎踅摸,要给自己寻不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