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听闻江凝那边又破获了一宗遗留下来的悬案,陛下龙颜大悦,赏赐不断,又在下朝后留她下来说了好一番话,不少人看的眼热,那些信誓旦旦言女子当不好官的人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但仍不服气,嘴硬她不过是撞了大运,侥幸破了几桩案子,算不得什么云云。
陈清晓虽说与江凝有阵子没见,却也时时关注着那边的消息,听完下面人的汇报,她只轻笑一声,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絮儿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上方,始终不见陈清晓有什么举动,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陈清晓倒没想太多,自顾自地剥着莲子,很快便装了小半碗,一个个莲子莹白饱满,瞧着就让人食欲大作。但她并没有想吃的意思,自莲子长好以来,每日陈清晓都会搬张小桌到水榭,就着点湖风,在那剥莲子玩。
絮儿不说话,陈清晓也不催促,而是仔仔细细地剥好了一整碗莲子,在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才收了手,叫人把桌上收拾了,又唤来春芸把莲子端去厨房,好煮粥喝。
“郡主,这粥煮好了还是送出去吗?”
陈清晓接过絮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头也不抬道,“嗯,今日的粥煮好了就给江大人送去,记得叫厨房多放些糖,百合切小些,稍稍放几片就行。”
“是。”春芸领命,“可需要奴婢带什么话过去?”
陈清晓点点头,“我记得江大人明日休沐,递张帖子去,邀她明日来陪我赏花。”
絮儿闻言看了看水榭外的残荷,默不作声。
粥煮好了便紧赶慢赶地往国公府送,恰好碰上江凝散值回来,换了衣服烦恼吃些什么,春芸就拎着食盒来了。
“春芸姐姐来得真巧,这下好了,我也不用烦恼!”
食盒打开,里头的粥还是温热的,莲子的清香扑面而来,倒是消弭了几分燥意,江凝尝了一口,甜甜的,想来是多放了糖,粥里的莲子放的多,百合倒很少,吃完满嘴清甜,原本还没什么胃口,还是忍不住多吃了一碗。
“这莲子粥倒合我胃口。”
春芸笑着解释道,“这莲子可是郡主亲手剥了叫人去煮的粥,还特意吩咐多放糖,少放百合,郡主还是记挂着您的。”
“难为她费心了,春芸姐姐替我道声谢。”
“江大人客气,郡主让我来送粥,顺道递张帖子,请江大人明日有空去公主府赏花。”
江凝眼皮子跳了跳,“赏花?什么花?”
“江大人去了便知晓了。”
江凝下意识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哪怕这次拒绝了,她总不能每回都躲着不见人。
“好,那明日还有莲子粥吗?”
春芸直笑,“我回去就同郡主说,莲子粥管够。”
第二日一早起来,江凝收拾收拾就去了公主府,陈清晓已在水榭备下餐食,见她来了,一边招呼着人坐下,一边挥退左右,只余下她们二人在这,相对无言。
江凝有些摸不准面前这人的想法,正想开口打个招呼,便见陈清晓提起面前的玉壶,“这里头装的是早些年备下的桂花酒,没什么酒味,也不醉人,你尝尝喜不喜欢。”
斟满酒水的白瓷杯被推到江凝面前,她抬头看了看对面那人,对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只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对着江凝示意,而后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放心喝便是,酒里没毒。”
江凝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对方已将酒杯倒转过来,里头空空如也,沾了酒水的唇湿润了几分,她在笑,那笑却未达眼底,在燥热的夏末显出几分冷意来。
江凝于是也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她喝得太快,杯口太浅,其实尝不出什么味来,只唇齿间残留下的几缕桂香悠长,昭示着这是一壶好酒。
“喜欢吗?”
江凝诚实道,“喜欢。”
“喜欢就好,”陈清晓说着,有给江凝的杯中斟满,“别的不说,今日你来这里,桂花酒要多少有多少。”
江凝于是沉默着低下头,杯中酒水澄澈,水面上倒映出她的影子,蹙起的眉,紧抿的唇,无一不在诉说着她心中的不愉快。
可对面的人恍若无知无觉,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也不关心。只会说些花言巧语,试图给自己套上一层热心肠的假面,只流于表面,虚有其表,内里是冷的,那冷气透出那层一戳就破的壳子,明明白白的叫旁人的幻想碎了一地。
怎么会发现不了呢,江凝敛起心头的苦涩,又饮了一杯桂花酒,这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藏。
“江大人心情不好。”
陈清晓眯着眼,明知故问,不等江凝答复,“昨日春芸说你还想吃莲子粥,我便叫厨房做了些,你尝尝看,喜欢就多吃两口,管够。”
池中的叶子没了精神气,花也只余下三两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几片花瓣要落不落的在那苟延残喘,只待一阵风,或是几滴雨,就能叫它们凋零。
说是赏花,实在是再拙劣不过的借口了。
“你约我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江凝别开脸,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上移开,但陈清晓却全然不在意她这般逃避似的举动,双手捧起瓷杯望向池塘。
“前些天花开时,在这里看,荷花荷叶几乎占了一半的池塘,如今快入了秋,便都衰败下来,成了这般模样,叫人看了难免惋惜。”
“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想来我等也不必为此伤怀。”
陈清晓勾起唇笑了,“是啊,万事万物自有规律,一花一木有其盛衰,会随着时间变化,最终凋零,这都是注定的,是它们无法违抗的命运,旁人再如何惋惜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江凝心头震荡,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端着酒杯的手也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花草如此,人也一样,就像你与我,我们于此世相逢,能这样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赏花,又如何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什么命不命的,”江凝稳住心神,“不过子虚乌有,随便听听便罢了,此类无根无据,说出来也不过徒增笑料。”
“郡主还是少说为妙。”
陈清晓挑了挑眉,“无根无据?子虚乌有?江大人若是当真这般以为,你又为何不敢正眼看我,你的手又为何在发抖呢?”
“我没有......”
“嘘!有没有大人心里清楚,我们难得一聚,就不要把时间花在争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头了。”
陈清晓举杯向江凝,“我敬大人一杯,这杯酒,预祝大人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话落,一仰头饮尽杯中酒水,江凝只觉她话里有话,但没来得及多想,只能先顺着她的意喝下这杯桂花酒。
只是酒入肠中,苦的人想哭。
“郡主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大人才来一会儿便急着要走,是嫌我招待不周了?”
江凝眼睫轻扇,“怎会,只是,家中有事......”
“哦?有事?江大人今日休沐,若不是人命关天,也不必急于一时,大人以为呢?”
江凝,江凝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坐下,郁闷地喝了一勺粥,同昨日的味道相差无几,莲子清香,百合微苦,加了几勺糖在里头,尝起来甜甜的。
是她喜欢的味道。
“前阵子,我养了一株兰花。”陈清晓看着池塘,浮光跃金,半池残荷萎靡不振地栽倒在水面上,尽显颓色。
“什么品种?”
“是君子兰,刚带回来是整株花都是怏的,叶子发黄,瞧着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后来我把她带回来,好生养着,亲自为她浇水、修剪枝叶、带她晒太阳,废了好大的功夫,可算是养活了。”
“郡主仁善,对花也好,何况是对人。”
陈清晓自顾自道,“那花娇气得很,都说梅兰竹菊为花中四君子,在冬日也能成活,但我这株偏偏就怕冷,别说冬天了,就是春日来了都在外头待不得多久,稍稍有一阵冷些的风,叶子便耷拉下来,活像是遭了天大的罪。”
江凝心口狂跳,握着勺子的手抖得厉害。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娇气的兰花。”
陈清晓把玩着腰间的环佩,“是啊,这世上哪有这样娇气的兰花,所幸除去怕冷,旁的倒是不怎么挑,如今已长出了花苞,用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
陈清晓抬眼,与江凝的目光对上,“届时我请大人来府上看看。”
江凝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格外用力地在胸腔鼓动,“郡主相邀,江凝自然会来。”
陈清晓却说,“那也要花开了,否则便是来了也什么都看不见。”
江凝抿着唇,“花如何才会开?”
“粥快凉了,大人还是趁热喝吧。”
江凝指尖轻颤,乖乖地喝完了一碗莲子百合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