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我需要你。”
这一瞬间,严六方才有了些许做梦的实感,他只当是自己犯了癔症,否则怎么会幻想出这些疯话来。
尽管他曾无数次如这般做过梦,但梦里的他绝不该是现在这样一无是处,卑微狼狈的样子,他应当意气风发,功成名就,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而郡主也不必对他说什么,只消一如既往的,鲜活地站在那里,眉眼弯弯,眼若星辰,对他道一句“恭喜”。
他本就会为郡主献上自己的一切,又怎需要郡主来说呢?
不知怎的,严六心里难受的厉害,他大概是知晓自己的模样有多奇怪,也知晓自己如今应当握住郡主的手,如她所想的那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发誓愿为郡主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可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将手放上去。于是周鹤宜又叹了口气,然后一把从地上抓起严六的手,起身用力一拉,严六只觉得自己胸腔里躺着的东西也越发急切地跳动起来,眼前天旋地转,等站定后无比清晰地映出那张他最熟悉的面孔。
灯火葳蕤,万籁俱寂,他的郡主得意地笑了起来,掌心的温度变得无比真实。
“小六,许多风景趴着是看不到的,只有站起来才行。”
严六讷讷地点点头,然后便被任性的长乐郡主拉着在大街上跑了起来,人群在这一瞬间都活了过来,人声喧嚷,人潮汹涌,周鹤宜不知从哪弄来一盏芙蓉灯,提在手上穿街过巷。
身后响起严秋气急败坏的叫喊,严六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太多人的面孔被甩在身后,渐渐的,严秋气急败坏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郡主牵着他的手,逃走了。
眼前灯火如昼,自此柳暗花明。
他想起来了,一股暖流从指尖汇入心间,严六奔跑在街巷里,脸上浮起畅快的笑意。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早就已经,逃出来了呀。
滚烫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严六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莲花状的河灯从空中跌落下来,赤色的火苗顷刻间从里头出逃,烧着了华丽的灯盏,将身后的长街点燃,没入温暖的火光之中。
“小六,”周鹤宜停下脚步,手腕一转,用力地把严六往前推去,“跑吧。”
离开这里。
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在前面等你。”
......
严六醒来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抬手一摸,糊了满手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东西。这一动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却毫不在乎,只楞楞地望着自己裹着纱布的手,以及头顶上用料讲究却生疏至极的床幔。
一时恍惚,不知梦里梦外。
“呀,你醒了!身上可好了?没什么大碍吧?”
在旁候着的小厮端了盆水进来,严六这才放下手,怯生生地问道,“这是哪啊?我,我怎么......”
“这是公主府,你不记得了,昨日来时你身上都是伤,还是郡主替你找了大夫,又把你带回府上照顾,你可得记得郡主的恩德才是!”
“郡主,可是长乐郡主?”
小厮喜笑颜开,“自然,除了我们家长乐郡主,还有哪位会有这般心善?”
后头那小厮絮絮叨叨说的什么,严六已听不进去了,他想起自己昨日听见有人道长乐郡主将至,隐约瞧见郡主的车架打街上过,他心知这是个机会,便心一横跑了出来,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去拦郡主的马车。
他知道郡主一定会救他的,郡主不可能不救他,却又害怕郡主救了他,认出他。
如今看来,却是没有的。竟有些说不上的失落。
严六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矫情。
“可否引我去见见那位郡主,我,我想亲自想恩人道谢。”
这是小事,小厮自然无有不应,“你等着,我这去通报一声。”
“有劳。”
严六并非第一次到公主府,甚至脚下这条路,他也走过许多遍,大多和别人一起,偶尔会多几个或少几个,他都不在意。
园子里的花开的极好,更衬的美人肤白似雪,双目含露,严六隔着一树桃花望去,石凳上坐着的姑娘懒懒地撑着下巴,那双大大的杏眼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映照出周围的景色。
他却没漏看眼尾分明的清冷,清清浅浅,让人疑心是不是偷偷借了几许月光来梳妆。
脚下的步子忽然迈不动了,倏忽想起昨夜那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不一会儿就模糊了视线,桃红柳绿都沉在了不见天日的夜色里头。
严六不由踉跄半步,被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若不是我在这,可得摔你个大跟头!”
严六嘴唇翕动,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多谢。”
“我,我还是......”
“谁在那里?”
小厮带着严六上前说明来意,陈清晓听过摆摆手,“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不过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怎的弄得如此狼狈。”
“出城后遇上了土匪,不幸被抓了去,好不容易逃回来,却不想惊扰了您的车架。郡主不怪罪已是万幸,某何德何能,还得郡主救治,如此恩情,实难偿还,只是某如今身无长物,但若郡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严六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的容颜,而后低下头,含糊地说着感激之言。也只有这时他才庆幸起自己脸上留下的伤疤,叫郡主认不得他,末了又不由苦笑,分明他最不想让这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偏偏每回落魄潦倒,都让她瞧了个遍。
“除了道谢,还有一事,草民思来想去,我与郡主既非亲戚,又不是府上奴仆,叨扰一日已是不该,如今醒来,自然也该离去,因此特来向郡主请辞。”
陈清晓闻言抬了抬眼皮,而后轻轻颔首,“是去是留是你自己的事,你若要走,絮儿,你去送一送客人。”
“草民告辞。”
于是严六又被送出了公主府,絮儿黑着脸,不太高兴,但等到了门口,还是掏出了一包银子塞到严六坏里。
“谢姑娘好意,只是已领受恩惠颇多,实在不好再......”
“给你你就拿着,”絮儿强硬地塞了银子,叮嘱道,“都是郡主吩咐要给你的,你既想要能报答郡主,势必要先自个儿有个着落,没银子能行吗,怕是不出三天就饿死在街头了。”
严六羞红了脸,“姑娘说的是,这些钱全当我问郡主借的,劳您转告一声,便说,若我日后有幸在京城站稳跟脚,定然十倍百倍偿还,就是郡主要我这条命,某也绝不有半点怨言。”
絮儿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郡主救你只是好心,不求什么回报,你只消记得郡主的好就是了。”
絮儿说完就走了,真当严六带着一身伤出现在大街上时,又觉怅然若失,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已许久不曾这般走在阳光下了,自那日从严府离开,丧家犬一般在街上游荡,本想着先离开京城,去别处打算,又在路上遇见山匪劫道,就这样被抓了去,关了许久,时不时挨上顿打,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此地。
如今再看京城样貌,竟有些恍然。
偌大的京城,却无一处容他。但还来不及伤怀,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严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严六没什么感情地瞥了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厮,心下了然,犹豫了些许,还是跟着去了。
公主府内,絮儿和春芸正为了严六那般敷衍的态度替主子打抱不平,陈清晓抬了抬手,二人便住了嘴,神色仍是不虞,像两条鼓足了气的河豚。
“他又没叫我救他,是我自己多管闲事了,何必计较。”
“什么叫您多管闲事!”絮儿都快气死了,连连跺脚,“就是那小子不识好歹,分明是他自己倒在咱们马车跟前才,我看您就是太好心了,这样往后会被欺负的!”
陈清晓略有些哭笑不得,点了点絮儿的脑袋瓜子,“我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还欺负的了我了?”
春芸本想帮腔两句,闻言也想起了自家郡主幼年不为人知的“丰功伟绩”,又默默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小声嘟囔着。
“那您往后也得注意,不是所有人都知恩图报,值得您去帮的。”
“我知道,况且絮儿不还说,这人走前口口声声日后报答我吗,旁的不说,至少他有这番心,这便足够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春芸只道那人也就说得好听,连个姓名都不曾留下,也不知救的是什么人,家住何方,是干什么的,这种人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絮儿却有些犹豫,毕竟那人神情真挚,不似说的假话,况且,看他的模样该是个心气高的,谈吐间像个读书人,保不齐日后还真能当个官,光耀门楣。如今不愿留下姓名,或许是难以启齿吧。
陈清晓对此不做评价,她喝着茶,赏着花,听着两个小丫头的争论,只觉春意正好,是个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