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嘘感慨一番,宋临江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天公主府与将军府中发生的事除去几个当事人外,并无人知晓内情,陈清晓依旧与往常一般玩闹,宋浔江闭门不出,余下几个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守口如瓶,叫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一时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在此次谈话不久,宋浔江便受淑宁长公主举荐面圣,陛下与他谈话过后龙心大悦,亲下旨封其为监察御史,定于二十日后出发南下巡视,可见圣宠。
宋琳琅当天便抱着大哥哭了一场。宋浔江拍着妹妹的背脊轻声安慰,萱娘也不由红了眼眶,但圣旨已下,她心知肚明,这条路并不好走。浔江此生寄情山水书画的心愿,从此算是终了。
心里对宋恩的埋怨更深,这座将军府就像个精美的牢笼,到底是困了她一辈子,连带着她的孩子,也被关在里头了。
……
陈清晓闲来无事,跟着长公主学起了插花,一剪子下去,枯枝散了一地,主花是一朵硕大的魏紫,姿态雍容,无愧花中皇后之誉。
“这魏紫可是今年府上开的最好的一朵,我可还想用她去参加百花宴夺个头筹,未想竟叫你糟蹋了去!”
陈清晓讪讪一笑,倒也不觉着到了自己手上便有多难看,顶多是不比母亲手上好看罢了。
“母亲见了每朵花都是最好看的那朵,那究竟在这些‘最好看’的里头又是哪一朵最好看,倒还真让让我怪好奇的。”
“就你贫嘴!”
公主府上一切如常,只萱娘自佛堂出来后,两家又时常走动起来。有人道许是两家好事将近才频繁来往,但有些知晓一二内情者对此嗤之以鼻,只道二人绝无可能,如此往来,不过是感念长公主的提携之恩,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等宋家大郎从外头回来,才是真正的平步青云。
......
三月廿一,宜嫁娶。林中书的幼女林霜韵与同其青梅竹马长大的孙芜杨定亲,于家中设宴,请来了大半个朝堂的官员。
陈清晓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宋琳琅比她到的早,已和林霜韵说了会儿话,见陈清晓到了,自然又要一道聚聚,没多久,司烟同江凝也先后到了。
林霜韵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孙芜杨与她隔着人群对视,面颊羞红,一回头对上姐妹们打笑揶揄的眼神,又羞又恼。
觥筹交错,众人面上皆欢喜。尽管在场的不少人认定了这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并非良缘,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两句,不会说出来拂了林中书的面子,叫他老人家难堪。
孙芜杨周围也围上了一圈前来恭贺者,话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尽数不管,恭贺的话倒是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他自知身份低微,虽说孙家过去也算是个世家大族,但到他父亲那一代时已然落魄,到了他这一代,更是什么都没留下,只祖父早早为他定下的这门亲事还在。
索性林家不是什么嫌贫爱富的家庭,知晓他家的难处,不仅不嫌弃,还在他父亲过世后将他接到家中同林家子弟一般抚养,由是感激,而同霜韵一同长大的情意也不是作假。
孙芜杨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激起一阵叫好。
林霜韵顶着姐妹们的眼神,再不见了平日里的嚣张,看着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
“我道前些日子你和琳琅两个每日背着我忙些什么呢,原来是好事,怎的还怕我知道了,棒打鸳鸯不成?”
“鹤宜姐别笑话我了,那个时候还没定下来呢,我这不是怕姐姐白替我高兴一场,这才想着等到尘埃落定了再同你说,您可千万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生我的气!”
陈清晓摇着团扇,“那我生气了,你打算怎么哄我?”
林霜韵闻言真就认真思索了起来,见她眉头都皱了,陈清晓方才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到,“不如这样,等你俩成婚了,一道请我喝杯酒,如何?”
“请!自然请!就是别的人都不管,鹤宜姐的酒却是不能少的,姐姐可好好想想去哪家喝酒,你说去哪,咱们便去哪里。”
“那我可要合计合计了!”
林霜韵便捂着脸笑了。
“好啊,你可就惦记着鹤宜姐开解了你,当了你们半个媒人,我这些天帮着忙来忙去的就不记得了,不得也请我一杯酒才是?怎么还厚此薄彼了!”
林霜韵看向鼓着腮帮子瞧着气呼呼的宋琳琅,“请你请你,少不了你的,只管放心就是了。”
宋琳琅这才作罢,又偷偷看了圈四周,小声问道。
“霜儿,你和孙公子是怎么打算的?几时成婚?”
“还早呢,孙郎已参了军,不日便要随宋将军北上,他说,等他从战场回来,我们就完婚。”
宋琳琅皱起眉头,“参军?非要去吗,那得多久?你怎么也不拦着他,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又定了亲,若是......”
“好啦好啦,我知晓你是为我着想,但订婚本就是我提出来的,孙郎原也说怕耽搁了我,但拗不过我,这才先依我的把事情定下来。再者说了,投军报国一直都是孙郎的梦想,我既与孙郎心意相投,自当支持他,鼓励他,让他能够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为了我委曲求全,放弃自己的抱负,留下遗憾。”
“相爱的两个人,本就应该相互支持,相互成全的。”
江凝揽着林霜韵的肩膀,“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霜儿嘴里听见这话,也是那孙芜杨的福气。”
“你我几人胜似亲姐妹,你愿意如此,我不拦着,但若日后你累了,或是孙芜杨惹你伤心,辜负了我妹子的这番情谊,也要同我们讲,我和鹤宜绝不会不管你的。”
陈清晓连连点头,“阿凝说的是,切忌委屈自己。”
“哎,我知道啦!”
宴会过半,陈清晓嫌厅中太闷,与几人说过后,就带着絮儿和春芸出去透风。
假山错落,疏影横斜。恰见前头有一处亭台,便进去坐了一会儿,絮儿同春芸在亭外看花,或是春日太暖,陈清晓嗅着花香,不多时就昏昏欲睡起来。
再睁眼,金乌渐落,朦胧窥见亭外假山旁好似站着一人,穿着靛蓝衣裳,亭亭如青松,眉目皆温柔。
那是在周鹤宜的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不知站了多久,鼻尖渗出细细的汗,似是察觉到她醒了,恰好回眸,就望进了一汪清泉里。
“郡主。”
“宋大哥。”
宋浔江走进亭中,与陈清晓相对而坐,他的目光细细碾过面前人的眉眼鼻尖,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貌,叫他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瞧人时泄出的三分冷意,像被嵌在眼尾的月光,叫她与人间自此泾渭分明。
宋浔江再无法自欺欺人,他合上眼,不愿去睁眼看看这个让他陌生的姑娘。
“宋大哥,你怎么了?”
陈清晓在笑,都说春和景明,宋浔江却只觉得春寒料峭,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在发抖,如同失去了知觉。
他张开嘴,一瞬间便冷静下来。
“我要离开京城了。”
“我知道,等你这一走,再回来时,我可就要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宋大人了!鹤宜在这里提前恭喜了!”
宋浔江勾起一个不够好看却十分标准的笑,眼眸漆黑,上头罩了一层厚厚的云翳,遮去了眼底的天光。
“多谢郡主抬举,只此去前途未知,究竟如何尚不分明,浔江才浅,却也知晓分寸,便不冒然领功了,恭喜的话,还是等到我能回来再说也不迟。”
“宋大哥这话听着难免有些生分。”
“郡主说是,那便是,只是浔江斗胆,想问郡主一句,世人皆有所求,皆有欲望,金钱、权利、自由、情爱......但郡主所求为何,浔江观察许久,却始终看不透。”
“我吗?”陈清晓托着下巴,冷得像座雕塑,“我没什么想要的。”
宋浔江的心沉了下来,“既无所求,郡主又为何来此,这些天的桩桩件件,分明是意有所指,郡主又想做些什么呢?”
“大人怕是误会了什么,说到底,不过都是听天由命罢了。”
陈清晓眨了眨眼,笑容天真却残忍,一字一字都如利刃,精准地落在宋浔江的心上。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希望,宋大人能去做你该做的事,走你该走的路,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宋大人,你信命吗?你认命吗?假使命数既定,你又是否还相信,事在人为呢?”
于是总笼着的雾散了,宋浔江目送着陈清晓离开,生硬地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诡异的笑来。
“命?”
“原来是命。”
那他知晓前路,未雨绸缪,自梦醒后所谋划的桩桩件件,那他自以为的机关算尽,却不过都是戏台上的提线偶人,在白费功夫。
魏都的火燃尽了,鹤宜原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大雪里死去,重来一回,那个怕冷的姑娘,到底没走出她最不喜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