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晓的询问大概是有些突兀的,以至于小和尚愣了愣,才红着脸摇摇头,神色窘迫,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贫僧未曾学过相面之术,让施主失望了。”
“无妨,我也就随便问问。”
天上并未再落雪下来,二人站在菩提树下漫无目的地瞧着进出的香客们。
通往佛祖面前的路上走过许多人。有的愁容满面,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未干泪迹,一张帕子时不时擦过眼角,又被拧在手里,湿润润的,总叫人疑心会不会淌下一串苦水。有的眉开眼笑,眼尾堆着欢喜,见了人都道好,看见谁都好颜色,喜气充盈了眼眶,又浸润了四肢躯干,就连眼角掉下的泪都是带着喜气甜滋滋的。
这里每日都有好多人,和蔼的老人,虔诚的贵妇,好奇的孩童,有所求的,来还愿的,或是将信将疑,人们总将力所不及的期望寄托给神佛,求神佛庇护,也求一个心安。
缘来寺笼罩在漫天的香火里,烟云缭绕,像是凭空起了一阵大雾,每一缕都是从人间送往佛前的祈愿。
“施主先前,可许了什么愿?”
陈清晓轻笑,“什么也没许。”
“为何?”
乌黑的鸦羽压降下来,盖住了幽黑无波的深潭。
“我没什么想要的,自然也无须求些什么。”
“施主活得通透。”
陈清晓微微一笑,“若是真通透,我便不会在此。”
菩提树静默地站立着,高大的枝丫上悬挂的仿佛不是绿叶,而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心中所求。
“......是小僧修行不够。”
陈清晓离开时,小和尚依旧站在菩提树下,他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融进从大殿里飘出的香火中,手腕上的菩提子冰凉,像是戴了一捧雪做的珠串。
他终究没有叫住那个人,袖子里藏了许久的沉香木佛珠手串被捂得温热,只消把手稍稍往回一缩便能触及这份温度。
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异样,抬手去碰,指尖只触及到泛着冷的水渍,有什么东西尚且没来得及落下,就已被早春的寒意绞杀。
小和尚呆呆地凝视着地上的水洼,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了某种直觉,就好像这一分开,就是再也不见了似的。
“阿难。”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披着鲜红袈裟的老和尚双手一手背后,一只手置于胸前,手里握着一串珠串,浑浊的双目里透着几分睿智的精光。
“你心不静。”
小和尚转身,对着老和尚行了个礼,指腹上仍残留着未散尽的檀香,他捂着心口,怅然若失。
“师父,弟子,弟子不知为何,心里难受。”
......
离开那日,陈清晓是被两个姑娘拥着走的,一把油纸伞下硬生生挤下了三个人,几个小丫鬟无奈地跟在后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随着主子们高兴。也的亏这伞较大,三个女孩身量又小,不然还真要挤不下了。
三辆马车停在缘来寺门前,宋浔江撑着伞,雨水打湿衣摆,他也不急不恼,只安静地望着那扇门,却有些神思不属。
陈清晓的脚步顿了顿,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江凝对着宋浔江没什么好脸色,宋琳琅倒是挺高兴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把江凝从陈清晓跟前拉开了,又找小锦要了把伞,将手中的那把伞留给了陈清晓。
江凝咬牙切齿地瞧着身旁的叛徒,兀地想起外头等着的那个是这丫头的亲哥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感情不是个小叛徒,是宋浔江那厮安插的眼线!
陈清晓握着伞,有些茫然地看着离她而去的两个姐妹,她看向朝她走来的宋浔江,抓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指节翻着白,面颊却透着粉。
“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上香,祈福,也求佛祖开恩,可怜可怜我,叫我心想事成一回。”
宋浔江克制地在离陈清晓三步外停下脚步,他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却总落不到实处,痴痴地低声喃喃,“鹤宜,你说,我此次能否得偿所愿。”
陈清晓抬眼,目光落在少年人青涩俊秀的脸上,他在看她,也不在看她,陈清晓看的分明。
“你求佛祖保佑,那就该去问佛祖,我如何能给你答案?”
“你说的对,”宋浔江笑得温和,“但我总想着,事在人为,许多事我还不曾弄明白,但我总会弄明白的。”
“但也有话说,难得糊涂。人生在世,不若糊涂几分,才能活得舒服,凡事都要刨根问底,追根究底,除了给自己添些苦恼,旁的什么都做不了,人也活得痛苦。”陈清晓移开视线,“在这一点上,琳琅就做得很好,你该学学她。”
此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得他头晕目眩,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宋浔江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目光里带上几分恨意,又隐隐有几分哀求。
陈清晓对此心知肚明,视而不见,只玩笑道。
“快别站在门口,把人家的路都挡了。”
宋浔江瞧着尚且冷清的寺门,默默退至一旁。
“你去求神佛保佑吧,我们先回去了。”说着,陈清晓撑着伞迈出去,朝江凝走去。
江凝见好友过来,连忙摆脱了小眼线的纠缠,趾高气昂地挤到陈清晓的伞下,亲昵地同她挽着手,还顺势接过伞撑着,踮起脚往后看了看,发觉宋浔江背对着他们站在大门前,不知怎的,心里那股子得意一下子没了大半。
悄悄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莫名其妙,来势汹汹的悲戚。几幅破碎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隐约有一双眼睛,带着细碎的笑意望过来。
“阿凝,上车,我们该走了。”
江凝回过神来,那股没由来的情绪又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就什么也不剩下,她揉了揉脑袋,轻哼一声,对着宋浔江道。
“宋公子也快进去吧,我们便不打扰了。对了,宋二公子也在,想必二位有许多话要说,我和鹤宜就先走一步。”
话落,不等宋浔江说些什么,眼疾手快地拉着陈清晓的手上了马车,帘子一放,就催促着车夫驱车快走。
陈清晓倚着车窗坐着,江凝一上车就困了,强打着精神同陈清晓说了几句,就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也不曾注意到车帘子落下后,陈清晓脸上骤然消失的笑意。
她只安静地望着外头的雨,面无表情的样子活像是一尊用玉石雕刻出的,该被供奉起来接受香火佛像,一点也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系统看在眼里,惊叹于自己宿主出色的业务水平。它很好奇陈清晓在被绑定成为宿主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不然为什么能仿佛永远清醒地游离在身份之外,从不投入任何多余的情感。
它在论坛上看过太多系统前辈给出的警告,它们之中有很多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宿主在扮演了许多个角色后从一开始的清醒,逐渐变得分不清自我与扮演的角色,而且越是经验老道的宿主,到了后面往往越容易沉溺。
人在物质欲望得到满足后,便会开始有意无意地追求精神上的契合。漫长的旅行伴随着长久的孤独,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重量,会把人的灵魂压垮。
这时只需要一点巧合,一点天意,一点与众不同,一点直击灵魂的默契。世界多种多样,遇见的人各有不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灵魂,能完美契合他们的幻想,让他们不再孤独,诱导人们丧失理智,明知是错,也心甘情愿地走向自我毁灭。
但陈清晓却不是如此,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世界,却始终表现的无欲无求,既不在意积分,也无所谓遇见的人,她过于清楚自己的位置,从不逾矩,也从不奢望。
在万千世界中,她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客人,一个被雇佣的员工,只需要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偶尔消极怠工,却从不做多余的事,也讨厌额外的变故。
好像她的灵和肉在这一过程中分离开来。躯体在扮演着周鹤宜的角色,而她的灵魂始终属于陈清晓这个个体,在无人知晓的观众席上,冷静自持地观赏着这场亲身出演的演出。
对于陈清晓本人而言,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会对某个角色投入过多的感情,导致认知错乱无法脱身。
但陈清晓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宿主,它在最早的时候甚至怀疑过这会不会是某位伪装成人类的同类。
极少数被捕捉到的强烈情感仍被记录在情感监测区域的核心数据库里,被重重加密,确是切实存在过的,陈清晓是人类且拥有正常人类所拥有的情感的证明。
车帘晃动,陈清晓倚着车窗,目光透过飘忽不定的缝隙落在外头,空荡荡的,也不知在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