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落下,宋浔江忽然便觉察了几分寒意。
“浔江啊,宋将军近日可好?”周平岚掀开帘子看了过来,目送着载着长公主和周平岚的马车下山,只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回伯父,家父一切都好,本来母亲是说要来参加鹤宜的生辰宴,无奈琐事缠身,不比在佛堂清净,颇有些疲于应对,托我向您,还有公主道个歉。”
周平岚也知道此事,便出声安慰道,“萱娘这性子,倒还是一如既往,等过几日我与公主得了空闲,就去府上看看她。”
宋浔江连连道谢,瞧见地上的车辙,咬了咬牙,又道,“伯父,浔江还有一事,浔江早便听闻伯父伯母年轻时的事迹,那时伯父为公主舍了功名利禄,只愿同伯母琴瑟和鸣,白头到老,浔江心向往之。”
这话说的明白,却又不算太明白,但周平岚知晓他的意思,却偏要装作不明白。
“哈哈哈,这些怕是萱娘告诉你的,我那时还年轻,做事也冲动,倒是叫不少人看了笑话,索性家中不缺我这么个无用之人,父母亲只惶恐,总觉得我尚公主是攀了高枝,生怕哪天公主厌烦了,要赶我回家。因而每每见了我便耳提面命,叫我千万要对公主好,要让他们听见我对公主不好了,就打断我的腿。”
“可如今谁见了您,不得羡慕一番。”
周平岚便也笑了,“是啊,当年那些笑话我的,认为我自毁前程的,如今都闭了嘴了。那时虽是冲动之下做的决定,但时至今日,我不曾有过半刻后悔。”
“浔江啊,你是个好孩子,人懂事,也有才华,我和你伯母都很喜欢你,欣赏你,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伯父抬举了,浔江,志不在此。”
周平岚捋了捋胡须,笑道,“那是你还年轻,等到过个几年,一起玩的那些人都功成名就,再想追上去可就晚了,这样吧,平阳在陛下更前还算说得上话,等开春了,我和她去陛下面前提一提你,也来做一做伯乐,你可别辜负了我与公主一番苦心。”
宋浔江袖中双手握得死死的,他望着面前温和的长辈,却是难得糊涂,“伯父,为什么我不行?”
“孩子,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称心如意的。”周平岚有些不忍。
“为什么?您能为长公主做的,浔江未必不能做到,浔江只是希望您和伯母,能给我一个机会。”
周平岚看着满眼不甘的少年郎,思绪却回到了多年前,看到了他同阿芙,那时似乎也是如此,但他到底比宋浔江要幸运。
“罢了,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开春前,若你和宋将军能来,我便不拦你,若来不成......我先前所说的依旧做数。”
宋浔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周平岚话中深意,他看着周平岚乘车离开,带起的风打在他的身上,格外的冷,却意外地吹开了那团从许久以前便被他忽视的迷雾。
宋浔江此时无比冷静,他下意识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如他在“梦中”所做的那样,那些梦太过斑驳陆离,许多事他其实并不记得太清楚,许多困惑如雾里花,因着一阵风,阴差阳错叫他窥见了一点全貌。
这是好事,宋浔江摩挲着扳指,但他此刻竟无端踌躇起来。
他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阵,触及冰冷的玉石后方才从那阵无望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他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那些阻挡在他面前的,在那场梦里想要置鹤宜于死地的人,真的是,宋临江吗?
天地茫茫一片,分外素净,宋浔江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双腿颤颤,生出了几许对冬日的恐惧。
眼前的大雪盖住了前路,该如何走,他有些看不清了。
尽管如此,宋浔江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手心里才结疤的伤口被硬生生剥开,鲜红的雪落下,在衣摆上落了几点红。
宋浔江摸索着往家里马车停靠之处走去,路上因为心神不宁险些跌进雪里,被又奴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这才好险稳住身形,爬上马车里坐着闭目养神。
这眼睛一闭,就爱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开始鼻头发酸,心里莫名委屈。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性子倔,又爱生闷气,有什么事都在心里憋着,也不同人发火,也不对别人说。就喜欢做些莫名其妙但又让人操心的事,想要大家都围着他打转,仿佛这样心情就能变好。
可当所有人真的都来哄着他,他心里却也不大高兴,心里头的火气倒是消下去,就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再生不起一点气来。
那时他尚且不明白,为什么分明他好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还是会不满意。莫不是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直到他认识了鹤宜,好在他认识了鹤宜。
他太了解鹤宜了。
鹤宜从不会不管他,也绝不会不管他,她只会托着下巴像是无可奈何,又分明极尽耐心地半哄着问他——
这回又是因何缘由不高兴了?
现在心情好些了没?
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了你你就找谁去,可别做些傻事,像个软柿子,人家下回还敢欺负你。
宋浔江,幼稚鬼!
......
宋浔江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手心的红痕,唇角溢出一声嗤笑,随后从窗边抓了一捧雪,将手上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他太了解鹤宜了,因而连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能够。
没多久,林霜韵和宋琳琅也结着伴从里头走了出来。
别院外头堆着厚厚的雪,倒是没再落雪,只风吹的仍是冷。
宋浔江揉了揉眼睛,听见外头传来女孩们的交谈声,一个是琳琅,另一个,听声音应该是林霜韵。
姑娘家的谈话他自是不便打搅,便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中的书本。
二人关系向来好,尽管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能见,分别时也依旧依依不舍的,拉着手在车前说了好久的悄悄话才不情不愿地分开。宋琳琅挥手望着林霜韵上了马车,这才也爬上车,一掀开帘子,瞧见的便是兄长的面孔。
“哥!你怎么在车上?”
宋琳琅惊叫一声,想起自己同林霜韵的交谈,一时又羞又恼,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瞥着兄长的表情,暗自猜测那些话被兄长听去了多少,若是全听见......那也太尴尬了。
宋浔江皱着眉捂了捂耳朵,“这般大喊大叫,成何体统!这是我们家的马车,我不在这又该在哪?”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啦。”宋琳琅讨好地凑到宋浔江跟前坐下,殷情地帮着捶捶肩,“我的好哥哥,你看的什么书呢,看这么入神,连你最最最宝贝的妹妹来了都不知道。”
宋浔江微微抬了抬眼皮,“我这肩膀也不知怎的了,近些日子总不自在,若是有个人能给我捏一捏肩......”
“我来我来!哥哥肩膀疼早说啊!我可是你最贴心的小妹,自然是要为哥哥分忧的!”说着,宋琳琅抬手帮着宋浔江捏起了肩。
“哥,这个力度您看合适吗?”
宋浔江翻了页书,矜持道,“尚可,就是我这背也......”
“我帮哥哥捶背!”宋琳琅咬着牙挤出一个乖巧的笑,“这样行吗,要不要重一点?”
“就这个力度,刚刚好。”
宋浔江到底还是没怎么折腾自己的亲妹子,等宋琳琅快要忍不住闹脾气前,他便见好就收,道,“也怪我,看书看入迷了,竟连我们琳琅何时来的都没发觉。”
“无妨,哥哥好好看书,琳琅何时来的并不重要。”
兄妹俩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宋临江方才从里头出来,与他一道的还有许泽安。
宋琳琅正掀开帘子往外看,见二人出来,赶忙挥了挥手,“二哥二哥,快上车,我们要走了!”
宋临江听闻只无奈地笑了笑,“对不住了云楼兄,家妹在等我,只好先走一步了。”
“无妨,下回见面再聊便是,可别让宋姑娘等久了。”
“好,下回见面,定要聊个尽兴,临江先走一步,云楼兄、许姑娘,雪天路滑,路上小心。”
宋临江一走动,宋琳琅方才瞧见那道绿色的身影,先前被藏在身后遮了个严实,如今倒是叫她看清了,还是一贯的低眉顺眼,故作姿态,只瞧着那不温不火的模样,宋琳琅无端就火大起来。
车帘重重落下,惊扰了车内的宋浔江,“怎的了?就不高兴起来。”
“没什么,”宋琳琅撅着嘴,气鼓鼓的,“瞧见了个烦人精!”
“哦?你确定说的不是自己?”
“哥!”宋琳琅怒目,“我哪点烦人了!”
宋浔江只笑,正想说些软和的话,宋临江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怎么了?在外头就听见琳琅的声音,闹什么别扭了?”
宋琳琅冷哼一声,“大哥说我是烦人精,二哥你是个公道人,说句公道话,我哪里就是烦人精了!”
宋临江撑着下巴许久不作声。
“二哥,你怎么不说话?”
宋临江转过头看着车壁。
“二哥!”
宋琳琅恼羞成怒,双手叉腰怒道,“你跟大哥一伙的,都欺负我!我不要和你们说话了!”
宋家兄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而后对视一眼,又默契地别过头面露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