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人心魄,残人形骸,百鬼来朝,号为幽冥。”——《异志.教类》
连州城不大,方圆不过十里,城墙也只需一二时辰便可走个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是这小城中的人,常常见到的景。
不过在这城墙之上,却可能有着天下最为浪漫的落日,这边是平芜尽处,春山初生,正巧是一条官道经过,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行色匆匆,却和这自然的景毫无违和,人在残霞之中,残霞在人之中,可惜有这份心思,更有这份逸致者往往甚少,让这般美景好不空落。
楚雄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自入羁武府来,常常要往返于上京和南朝,也就成了个漂泊居无定所者。他常常会想起当年被金蛟帮千里追杀以致走投无路的场景,若非有人搭救,必死无疑。自己当年既然干出了那种背信弃义,欺师灭祖的事情,成为弃徒也理所当然,但他从来不这么想,他心里只知道一件事情——我自己想要做的,那么便是对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个“斩蛟锋”的尊号不以为耻,反引以为傲的原因。
羁武府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楚雄自己也没明白,尽管他和其中五虎之一的商沐乾有好几次灭绝小门小派的经历,甚至差点从明山派手中夺得了薛瓴的《残红图》,但要这么一幅画做什么,上面的人从来不告诉,自己即便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好像总是被排除在外,从没有得到过信任。
“这算个什么东西?”楚雄把手里的折扇重重的扔向面前的那条进城的路,这本是附庸风雅之物此时被摔的扇骨折裂,彻底分作了几半。而这句算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问扇,问羁武府,还是问他自己。
羁武府立于北朝二百年来一直是固定的官衙,究竟是谁想出这么一个网罗天下武人以巩卫朝廷的法子,已经久不可考,但是其中意味,值得深思。
羁武府就像是一张蛛网,而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亦或是别的小国上的各门各派正是大大小小的虫子,彼此间互相吞噬,如果这张网一松动,那么有些大的虫子也就能逃脱了。
楚雄从来没有见过府侯所讲的那些一拳崩山,半剑截江的绝世高手,但是府侯那天让雨水倒流的手笔已经超出了他对武技的认知,只凭借掌风,能够让周身的雨水自下逆流数尺并稳固不动,这是何等凌厉,已经不能用言语来描述,自己的那些功夫,无非是三脚猫,即使是商沐乾的黑风刀在此时也黯然失色。
“算个什么东西?”楚雄又一次问自己。这回他不再有东西摔,而是翻身一跃,跃下城楼,背着那斜阳进城。
前日刚了结一桩武人闹事,几个不知死活的刀客在打尖之时必定是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羁武府的人伪装成普通江湖人士,正在喝酒,那刀客中有一个自诩刀法极佳,见楚雄也带着刀,一开始只是套上近乎,想要比试一番,楚雄不便展露自己摆摆手拒绝,哪知这刀客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轻蔑,竟一时恼羞成怒,将羁武府吃饭的桌子也给掀起。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四个人的脑袋一个不落地挂在了前面的那个小集镇的青石牌楼上。
羁武府的威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触动的。
进了连州城,刚刚回到自己住店的客栈中,小二忙报天字一号房间,开门,洗漱完毕,正是累日的疲劳兼之一肚子的好奇与怨气,让他倒头就睡,哪知道睡得正香时,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柄飞镖牢牢插在了他的床头。
这横生变故惊得他几乎跳起,拔下飞镖一看,上面用黄纸所书几行字
“羁武携领亲启,吾教已晓当年邱御风之女下落,速遣人协之,以终当年之事,幽冥上。”
他刚刚一眼扫完,那黄纸竟无火自燃起来,发出一些幽暗的绿光,让人心中毫不阴森。
这若是仇敌将飞镖飞来,自己在这疏忽之间,早就命丧当场,楚雄一摸后背,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到他坐在榻边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探窗去看时,只见到漆黑的夜里有三两大户人家的灯火,借着月光街道上也是空空如也,完全不见有人的痕迹,待他抬头一看,那房檐之上也全然无人,便在瞬息之间,看来人已远去。
楚雄定下心来,回想刚才在纸上所见,纸上开头一句就是羁武府携领亲启,所谓携领,乃羁武府中府侯,掌使三人以下最高职位,共为八统,以擅长兵器为名,自北军中出又加指挥之名,自江湖招安则有散人之称,当今八人均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此次出行,已有主戟携领顾溱随同,至于楚雄虽然为羁武府鞍前马后三四年,仍只不过是队伍之中小小的下阶辅领,这封信断然不可能发到自己来,莫非顾溱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么?楚雄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正想再读一遍那封信,却发现那团绿火已经把黄纸烧的只剩下一团灰烬。
“好个幽冥教,行事当真如此诡秘,人不见影,动不见人…”他坐在榻上喃喃道,可是这个邱御风虽然是当年名满天下,声震寰宇的头号英雄,年岁又不大,在论资排辈的老一辈武林之中算是青年俊杰的代表,但是江湖有关他的记述多是些传闻,至少在楚雄眼中,这种徒有虚名者恐怕能与携领战个三七开已经是高看了,幽冥教听闻势力庞大,北朝邪道上它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此时解决这么一个人,竟要求助于羁武府,真是咄咄怪事。
而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顾溱的安危,羁武府哪怕有再隐秘的行踪,依旧有曾经结过仇的江湖门派能够获得情报,一旦失去队伍中的主心骨,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很可能整支队伍无人生还,必须将此信赶紧告知其余诸人。楚雄忙从腰间掏出一小根炮仗,外观上看起来通体鲜红,好像与其他的烟花并无不同,但是其一旦射入夜空会有异样的图案,只有羁武府中人能够认得出来。
他掏出火镰,只是轻轻一碰,那沾满了荨麻油的引线便冒出了火星,瞬间,便从楚雄手中飞了出去,然后就是鲜艳的一柄云龙戟出现在夜空之中,这是顾携领的代号。
连州城夜的静谧几乎就在这么一个闪烁中打破,楚雄看见有几十家都点起了灯,还有几个脑袋探出来,想看看天上是什么,然而,这些平民百姓是分辨不出来的,只当做是普通的烟花,然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但远近几处已经出现了马蹄声,羁武府在连州的人应该已经都见到了这束烟花,正在赶来的路上。
果不其然,楚雄刚慢悠悠迈出客栈第一步,“虱子”王龙已经一脸严肃地站在客栈门前等着。
“诸先生,怎么突然打出古老先生的旗子。”这一番话都是羁武府府中人加密的行话,为了改名换姓掩人耳目,只取谐音之名,诸,楚声似,顾,古音近,而所谓先生是指高自己一阶者,大先生则是高自己两阶,所谓老先生,则高自己三阶以上,羁武府中人序齿排班,除了府侯直接以大人相称,其他皆用先生代替,这种行话一般只在明面上讲,如果只剩下羁武府中人,那么便恢复原有的称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