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抱一也注意到了，雾峰之下，山崖尽头，有一个身着灰袍的老者正负手而立。

他的头发如霜如雪，面上皱纹堆叠似一块风干的腊肉，双眼无神，仿佛寒风中步入生命尽头的枯槁老树。

王抱一还在猜测此人是否就是赵实嘴里的“张宗主”，对方就已经开口了。

“一百一十年前，祖师便是在此处开山授艺，那时我是乡间的一个寻常放牛娃，上山原本只是为了看个乐子。祖师最先相授的就是我奇临宗的根本功法，那光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武道之妙。”许是为了安抚孩子们焦躁的心绪，老者并没有直入主题，反而是先扯了段闲话，“我们那批人便是奇临宗的第一批弟子，我排行老八，你们可以称我为八长老。”

原来他就是那八位真传之一的八长老，照这么说来，他也是逾百岁之人了，怪不得一副风中残烛般的模样。

八长老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自那时起，奇临宗收徒便只讲求缘法，凡是能入门我宗内功的，都可以拜入门派。若是不能，便是有缘无份。”

“这也就是你们的入门考核。”

八长老停顿了一会儿，翻手掏出一枚荧荧亮的绿石，此时日头已经快沉入地平线，这块石头的光芒显得尤为耀眼。

“时间差不多了，今日我便代祖师相授，奇临绝学——朝云夕雾。”

那块绿石的荧光刹那变得刺眼，吞没了王抱一所有的视野。

感觉过去了很久，又感觉只是过去了一瞬。

意识回归，王抱一重新能视物。

雾峰和人群均已不在，他现在看到的，是一副陌生的人体脉络，里面有一团白气，正如蛇一般窜回流转。

不对，这只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其中的一份视野。

他可以切换到另一份视野——无气无脉，一团漆黑。

这种感觉有点像用手机或者电脑切换页面，王抱一很快就习惯过来。

而且他也在一瞬间明悟了这两份视野的意义。

那有白气乱窜的，便是奇临宗的朝云夕雾功的行功图。

而另外的一团漆黑，便是他真正的内视所见。

不过还是有些奇怪。

虽然王抱一曾经也不是什么学中医的，但得益于各类游戏影视的助力，这奇经八脉、任督二脉不说能认全，大概的样子还是有印象的。

可眼前的朝云夕雾功行经的经脉，与所谓的奇经八脉不能说是互有重叠，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王抱一凝视了一会儿，方才看出了一些名堂。

朝云夕雾着重两处，一处在人脑位置，一处在丹田位置，这两块地方的经脉最多，那小小白蛇会在这两处徘徊许久；虽然双手双足处也会流经，但是那里的经脉就简易许多。

和王抱一想象中内功都会行经周天不同，这朝云夕雾并不是在简单地重复循环，那小蛇在经脉中甚至会反复地顺行逆行。

原本，王抱一是想着去记忆那行功路线的，可当他发现所谓的行功路线根本就不存在时，他就迅速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试着从一些别的角度去寻找规律。这让他回想起来前世看那些找规律的考公题的光景——结果也大致无二，他根本找不出什么规律。

这意味着他与奇临宗没有缘法吗？

这个念头不由得冒了出来，随后就被王抱一抛之脑后。入奇临宗考核的孩子，小得六七岁，大得也不过十二三岁，哪有一个有王抱一的认知能力强？人的智商发展是有着科学规律的，这些孩子或许能比自己更聪明，但此时此刻，绝不可能比自己的理解能力更强。

而且王抱一前世也是个家喻户晓的聪明小孩……

等等，小孩？

王抱一心里突然灵光一现。

正如他所想的，在奇临宗考核的，大多是一些孩子。其中不少是和“王抱一”一样，未上学、不识字、愚愚蒙蒙的乡里人——虽然他其实不是。

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懂得“找规律”这件事，甚至都没有能力去“观察”这副“行功图”。他们只能够凭借着直觉、凭借着本能的反应去理解，就像是看到花觉得美、遇到火觉得热那样。

不，不只是他们，刚才授功的老者也说过，他在上山前只是一个放牛娃。

朝云夕雾并不需要去理解！

王抱一得出了结论。

而在转变了观念的下一刻，王抱一终于窥得了朝云夕雾的全貌。

既往阅读的那些武侠小说、仙侠小说的观念束缚了他，他总觉得内功的本质是一种“行气方式”，就该有固定的经脉，固定的路线，就该有大周天小周天去循环。

事实则是，另一个世界的常识，并不完全能用在这个世界。

《朝云夕雾功》的行气，不是在循环，而是在……勾画。

就像是前世小孩玩的那种摹本一样，那条代表内力流转的白色小蛇，不是在前行，而是在绘画那座雾峰。

那脑中的经络，代表是早晨，小蛇在其中涂抹的是云气，有形无质，团团凝聚。

那丹田的经络，代表是傍晚，小蛇在其中勾画的是雾气，有质无形，丝丝散溢。

就在这不停地勾画涂抹中，小蛇渐渐壮大，描摹的雾峰也更加细致，这也代表着朝云夕雾功在不断精进。

在王抱一看懂的那一刻，第三份视野突然冒出。

那便是那座雾峰。

笼在夕阳里的山体仍像是云，可浸入夜色的峰尖已是团团雾气！

这时老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昼夜交叠，朝云夕雾并出，汲自然之气，可为内功之基。”

好一个奇临宗！

朝云夕雾功的奥妙已经尽在王抱一眼前，接下来他只需要依照现实中的那座雾峰，依照行气图去开辟自己的经络点，去引云雾之气入体，最后以气为笔去描摹那种意境，便可以顺顺当当内功入门了。

可此时他偏偏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八真传那一代，可没有什么雾峰，那他们是如何入门的？

是陆沉祖师直接渡入的气？

那陆沉祖师又是怎么入门的？

人就不能自己修出来气吗？理论上应当是可以的，入门功法后，内气一定会再增长，那些多出来的内气，总不可能依旧是从雾峰中吸收的吧。

王抱一陷入了提出假设否定假设再次假设的循环中，他前世就很中意这种脑力的自我内卷，这一世更中意了。

可如此一来，他便错过了时间，也顺带错过了一些东西。

八长老目光幽幽，不断地扫视全场，直至那些盘坐的孩子中有两位不分前后地醒转过来。

“勉勉强强。”他咕哝了一句。

然后对比名册，喊出了声。

“赵龙声、林普，你二人以后便是我座下真传弟子了，上前来，我为你们洗髓灌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