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李红花很意外,她以为顺会提出更多实质性的要求。非常不巧的是,她可以满足顺任何实质性的要求,唯独舍不得从小留到大的头发。她十分珍惜自己的头发,那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见李红花沉默,顺继续讲道:“既然你是行代津人,那你可能不认识貂未的毕牙公主。毕牙是佛多霍公认最美的女人,拥有和你不相上下的漂亮长发。她的部落穷得叮当响,她却把头发打理得又黑又亮,让人嫉妒。我感觉非常恶心。”
“顺姐姐,那是你们之间的私怨,为什么要迁怒于我呢?”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你的头发。给不给,随你便。”
李红花一言不发地跟着顺返回队伍,接下来回工棚换衣服。工棚是搭建的简易木屋,工人们睡大通铺,冬天时烧炕取暖。修铁路固然是苦的,机械轮不到女人来使用,她和其他女人一起运深沟里的泥土和碎石,为轨床的铺设开路。
重复劳动磨练的更多是体力和心性,受不了强度和受不了枯燥的人将是最先崩溃的一批,这些人会被锦国监工鞭笞、强迫、惩罚、杀死。李红花虽是公主,但身为长女,并不养尊处优,经过锻炼的身体健康有力,因此是十分能干的人。她起初谨记顺的叮嘱,不过多表现,只出最平庸的力气干活,尽可能装作一个弱女子。
李红花骨架小,身子还没长开,看起来很瘦弱,即使偷懒也不会被发现。很快,她装不下去了,同队一个中年妇女的状况已经岌岌可危,不知能撑到哪日。女组每天都有被抬走的死人,死亡率远高于男组,大家对濒死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李红花不能。理智告诉她,这个人即使不是明天死也是下个月死,唯独不可能活到刑期结束。但当事情发生在眼前时,理智通常不起作用。纵然冷眼旁观是正确的,如果不伸出援手,那你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人了。更何况李红花是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她没遭遇过苦难与不幸,依然抱有理想,就很难迈过名为道德底线的坎儿。
为了不看见那位妇女再遭受鞭打,李红花就跟监工商量,让妇女休息一天,她愿意替妇女干完该干的活儿。监工露出奇怪的眼神,同意了。
在提高劳动强度后,李红花不再轻松,身体出现一些负担,但还在接受范围内。她忙得满头大汗时,又看见一个同队的女人累断了腿,拼了命也爬不起来,因闪躲不及被掩埋在砂石下。
监工走过去,李红花以为他要救她,却看见他几脚把她踹进更深处,便活埋了这个没用的劳动力。李红花惊叫出声,想要过去援救,背部又重重挨了一鞭子,原来她停下手头工作的行为被另一个监工发现了。
李红花不想给自己惹祸,就咬咬牙,低下头,装作没看。
身后响起其他女人遭受鞭打的惨叫,又有人撑不住了。李红花心一横,这次决定不予理睬。也许她也可以再承担一个人的工作,身体条件大概是允许的,毕竟她正当年轻。但再加第三个人的量就是极限了,她不愿意变成那样,她想保持相对健全的状态。
她能救一个人,她能救所有人吗?如果她救且只救一部分人,没被救的那部分人又该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救不完的。她感到痛苦,强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想,只专注于手头的活儿。她挖呀,铲呀,推呀,埋头一声不吭地在烈日下干着。原来和此地的苦工相比,蒸汽机车头上的那点困难已经不算什么了,她不禁嘲笑起曾经的自己是多么软弱矫情。
不知多久以后,身边经过几个人。李红花疲惫地用余光瞄一眼,原来是两个黄眼儿工人抬着一个死人离开了。
她的胃开始翻腾,感到无力又恶心。她吃苦耐劳,可以忍受一切,唯独不想看见这些令人难过的东西。她急不可耐地想逃走,又想起顺过分的要求,便连忙驱除杂念,继续干活。不需要顺,她要么自己想办法逃走,要么活着撑到一年以后。不需要顺。她不可能剪掉自己的头发。
到午饭时间,李红花麻木地在人群中排队,等待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配给,心中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儿。现实不允许她回忆过去,因为现实正在发生比过去更残忍的事情,黄眼儿内部的争夺开始上演。
这才仅仅是第一天啊。
脖颈上的东西沉重得快要落下来了。李红花费力地转转脑袋,望向前方争抢食物的混乱场面。食物的争夺不发生在获取时,而发生在获取后。如果不快点吃完到手的稀粥和饽饽,就会被其他没吃饱的人抢走。食物总量是固定的,没有纪律和秩序,真正实现了按劳分配,此处指在争夺上付出的劳动。黑眼儿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制造的纷争,然后嘲笑黄眼儿的低劣下作。
李红花一手端着粥慢慢地喝,另一手攥着粗面儿饽饽,目光憎恶地环视四周。她看起来很健康,步履平稳,精气十足,不是个好惹的,因此也没人敢拿她当软柿子。
喝完粥以后,李红花正看见一个被抢走食物的枯瘦老人坐在地上唉声叹气。老人没有哭,或许对此习惯了,也接受了现实,慢慢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刑期难熬,人总容易失去希望。李红花心一软,就弯腰把饽饽递给他:“您吃吧。”
老人抬头看向她,她不敢和老人对视,生怕那种充满苦难的可怜目光伤害到自己,就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去,不多做一刻停留。她见不得有人受苦,因此出让一部分自身利益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李红花才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响起争执的喊叫。她心中咯噔一声,猛然想起重要的事,回头看去,便见一个凶恶少女正从老人手中抢夺饽饽。
老人尽管习惯了作为被掠夺的那方,但此刻手里的饽饽已不止是食物的概念,更多是来自一个同为苦命人的姑娘的善意。因此老人这次没有认命放手,而是竭力用瘦骨嶙峋的身躯与少女抗争。
当李红花要冲上去帮助老人时,少女已经毫不犹豫地狠狠两脚踹向老人,用最高效率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
老人倒下时,李红花下意识发出尖叫,随后心中涌起无法遏制的悔恨与愤怒。不应该立即就走,应该保护老人吃完饽饽,难道我没有从之前争夺的场面中吸取经验教训吗?真是蠢钝如猪!眼泪夺眶而出,她情绪彻底失控,咬牙切齿地攥起拳头,打向少女的面门。
少女被击倒在地,并不迎击,只顾着缩起身子大口啃饽饽,任由李红花一拳一拳地发泄怒火,除了咀嚼以外不发出一声痛哼。等李红花摁着人揍了半天,最后一次举起拳头时,满脸是血的少女已经把全部饽饽都塞进嘴里,嚼得稀烂,但还来不及咽。她像只老鼠一样鼓囊着腮帮子,躺在地上仰面看李红花,用布满雀斑的脸扬起灿烂笑容,含糊不清道:“谢谢你给我吃的,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对上少女那双毫无芥蒂的淳朴黄眼儿,李红花的拳头迟迟落不下。她全身剧烈哆嗦着,最终卸了力气,垂下右臂,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噼里啪啦打在少女的脸颊上,少女并不在意,只知道没人再和她抢,便慢慢把腮帮子里积满的东西咽下去了。她用袖子擦干自己的血和李红花的眼泪,淡定自若地从地上爬起来,健步向工地走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倒在地上的老人没能经住,已经断了气儿,手指依然僵硬地保持着抓取的姿势,似乎临死前一刻还在为那个饽饽遗憾。李红花眼睁睁看着他的尸体被抬走,心中充满强烈的仇恨与悲伤,却不知该针对哪一个特定的人。
这样的场面,无时无刻不在每个角落上演。她能救所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