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花站在郊外山岭,踮着脚向铁路尽头眺望。
大机器轰隆隆驶来,声音由远及近,震撼山野。蒸汽机车头喷射出腾腾水雾与四溅火星,水与火的完美融合以夕景为幕,交织在暮霭中,升腾又不见。
在天崩地裂的恐怖巨响与如梦似幻的绚烂花火中,冰冷美丽的大工业时代怪物疯狂吞噬着煤炭,日行千里。这是名为科学的神迹。她的家乡行代津也试图模仿设计,却简陋无比。上层不愿放弃运河优势,认为水运足以取代陆运。
脚下是虎利的土地,昔日行代津的殖民地,如今佛多霍的科技中心。在虎利接受了锦国文明以后,连老宗主国的人都要偷偷向他们学习。
“这些年来,锦国以虎利为中心,已经在东佛多霍修了七条铁路。前些年又派测量队实地勘测,分为六个工区开工建设,打算修一条通往西佛多霍的铁路,好方便把那边的原料运到虎利。”鹤达首领保其赫为李红花带路,解说佛多霍大陆的近况。
“原料?”
“鹿觉和狍信的好东西可多着呢。煤矿,铁矿,石油,药材,林木,应有尽有。”保其赫冷笑:“锦国没日没夜地开采资源,这才短短八年,比行代津几百年开采得都多。从前佛多霍最大一处林场在鹰青,现在您猜怎么着?都砍秃啦,哪还有林场,全改成耕地了。再等到肥力流失,就是一片片荒地。”
“不可否认,锦国确实把先进的东西传到了佛多霍,而行代津也该多学习。”李红花声线平淡,冷静得像一个外人。荒郊野岭唯有他们二人,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因此她只阐述事实,实事求是。
“真希望咱们行代津能快点回来。再不快点,佛多霍都要被锦国掏空了。”保其赫垂着眼,发自内心替行代津的利益担忧,情绪甚至比李红花更低沉。
“鹤达王,请问这是哪条铁路?”李红花抬手指向山下。
“这条就是往西佛多霍去的铁路。以虎利为起点,途经狍信,鹿觉为终点,因此名为利觉铁路。目前整条铁路才修了一半。”
“伟大的工程。”
“伟大,却要人命。西佛多霍地形不平坦,中间穿过河流和山脉。为了铁路畅通无阻,工人要修桥,还要凿山开路。会死人的活儿,给那点钱根本没人干,只能逼犯人们去修。可佛多霍也没那么多犯人啊,总督就下了硬指标,每月各部都要送去固定的犯人数额。利觉铁路一日不修完,佛多霍就一日人人自危。”
李红花在心中默念着利觉铁路的名字,只觉得这个词的声调和韵律都很优美,自带着一股铁锈味儿的工业气息。倘若白骨能化入铁轨枕木之中,作为伟大铁路的一部分亘古永存,倒也不失为一种荣幸。
余晖褪去,夜幕降临,野兽与猛禽的鸣啼从林木间的雾气隐隐传来。保其赫劝道:“大公主,夜里不安全,得尽快下山了。您爱看火车,明天我带您再来。”
这时,又一辆火车从远处袭来。白日光线明亮,只看见车头喷出的浓浓蒸气,而到了夜间时分,八方溅射的火花则更明艳几分,像节日的烟花一样壮美。
望了许久,李红花终于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她问:“为什么火车一直从同一个方向来?”
“单线铁路。等鹿觉向虎利的车次跑完了,才会从虎利向鹿觉跑。”
“这……”
“当务之急,铁路只要能肩负运输职能就够了。鹿觉向虎利运原材料,虎利向鹿觉运工业品,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红花听了,心中难过。西佛多霍曾经也是行代津的掌上明珠。正如锦国偏爱东佛多霍,行代津也偏爱西佛多霍,双方都希望尽可能占据地缘优势。如今锦国为东佛多霍奠下了难以逾越的基石,兴许西佛多霍永久没落下去也说不准。
不难理解。锦国担心行代津以西佛多霍为跳板反攻回来,干脆就把西佛多霍毁了。
行代津历来由王权与神权合治。北行代掌控军队,统治者称作国王;南行代掌控宗教,统治者称作神主。数百年来,行代津权力系统的核心摇曳不定,时而国王占上风,时而神主占上风。这取决于行代津所处时期。当行代津处于对外战争时期,则由国王掌权;当行代津处于太平盛世时期(按历史记载,每逢国家无战事长达三十年,便能迎来盛世。该规律未必适用于每个阶段,但战争是决定性的影响因素),则由神主掌权。
锦国以绝对压制的火力掠夺行代津殖民地,甚至有攻向行代津本土的趋势。正值国难当头,该轮到国王上场,领导行代津子民共渡难关,国家政策也随之严苛。
因此,现在是国王时间。
南北行代的权力王座,均以世袭制延续。按照行代津传统,国王应具备较强的对外侵略性,行事时雷厉风行,决策时公正无私;神主则富有无上的智慧,性情宽厚慈悲,从而中和国王的冷血无情,使国家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基于传统,国王继任者只能为男性,而神主继任者男女皆可。
再说回这场战争。锦国有如恶鬼降临,以不可挡之势推进战线,侵袭而来。行代津上下人心惶惶,对锦国军队感到恐惧。为鼓舞士气,缓解国民消极情绪,北行代与南行代经商议后决定,各自从家族直系子嗣派出人选,上殖民地前线支援。
北行代李家人丁兴旺,足有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此等扬名树威的好机会,国王自然不会放过,立即派出年仅十四岁的长子去刷战功。无论胜败与否,他的孩子都将在国民的欢呼簇拥下,如英雄般归来。
而南行代辛家正逢女神主在位,比不得国王拥抱三妻四妾,她只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女儿之中,八岁的姐姐平庸无奇,三岁的妹妹却已展现过人天赋。神主舍不得唯一的儿子,再三思虑后,含泪献上八岁的女儿。
行代津在短短一年内战败,两国议和,约定分割而治。佛多霍的广袤土地被锦国占领大半,行代津只剩与之地缘相邻的鹤达部和貂未部。长子并未如国王所预期那样,载着无用的军功回国享受虚荣。他受到锦国恐怖武器的震撼,并看到行代津为之所毁灭的灰暗未来,因此坚决随驻军留在鹤达,艰苦度日,养精蓄锐,以待反攻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