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温上任虎利王后,向佛多霍宣告:“从今往后一百年,虎利部承诺不主动发起战争,尽最大努力避免战争的可能性。”如此做下百年不战的许诺。他要为虎利部创造一个盛世,此生将不在佛多霍大陆称王称霸。
人生短短百年,无论诺温多么年轻,属于他的时代对岁月长河而言也不过须臾。后人是否违背承诺犹未可知,但诺温在起点就做出如此低姿态,已经摆明着放弃名望、虚荣和史书上的美言了。
他看破人道的真相,决心顺应天道行事。高筑墙,广积德,不称王,故不称王,是以为天下之王。
诺温能克服欲望和贪婪(另一种略带褒扬的说法叫野心),整个东佛多霍地区都安心下来,最大的受益者是多龙。不出意外,多龙将保持佛多霍之首的尊位直到退位,除诺温以外没人能威胁到她的声望。多龙时而对诺温自愧不如,时而怀疑诺温装腔作势,时而觉着诺温谄媚自己,时而又觉着诺温嘲讽自己。
有一次,多龙就趁机直接问了他:“为什么要百年不战?”
“人民过上幸福生活,需要发展生产,需要物质财富,独独不需要霸王。”诺温说:“让周遭部落出于恐惧臣服我,这种事对发展有什么意义?我不仅不会威胁大家的安全,还要把成果和机会与大家共享。虎利王一言九鼎,决不食言。多龙大姐,还望你不要对我怀有戒心。”
“你这小子,真会讲漂亮话。”多龙嘴上揶揄他,目光中却多了赞许的意味。
“只要多龙大姐高兴,多少漂亮话我都能讲。还请期待我未来的行动吧,我一定能获得大家的信任。”诺温扬起青年独有的爽朗笑容,直白应答道。多龙每每望着他的笑容,总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如今年纪大了,心中难免酸涩。一代弓神不愿承认衰老,诺温的朝气蓬勃却无时无刻不在衬显她的黯淡。
虎利部要想百年无战事,除了不主动发起战争以外,还需维护与周边地区的关系,以免被外部宣战。多龙想,难怪诺温忍辱负重,处处维护我的颜面,本质还是担心鹰青部挑起事端吧。
她说:“我不怀疑你的诚意。希望你除了讲漂亮话以外,也能在实际行动上履行承诺。鹰青部同样厌恶战争,只要人不犯我,我自然不犯人。你与我地位平等,而我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你不必事事讨好我。”
“讨好?”诺温困惑地瞪大眼睛,想通多龙话里含义,旋即露出大男孩青涩的浅笑:“多龙大姐,我打小就仰慕你。难得有机会,孝敬你也是应该的嘛。”
贫嘴。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多龙并无兴趣探究。她做了许多年的首领,听过种种客套话,对诺温的示好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诺温如此担心惹鹰青部不快,时常小心翼翼恭维着自己,莫非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太凶了?
兴许面对晚辈时不由自主板起了脸吧。多龙暗中反思,日后与年轻人打交道,还需多多笑面相迎才是。像塔娜那样与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或者像西伦那样给人以慈祥的亲和感,交际也是一门学问。多龙并不擅长。
可惜才过八年,诺温百年不战的承诺就被顺打破了。狍信和鹿觉没有丝毫反抗举措,因此这次冲突严格意义上不算战争,只能算作一场恃强凌弱的屠杀。诺温心里发慌,连夜派人送黄金白银去给各部赔礼。
虎利的使者没能进入貂未。貂未作为行代津的属地,不能擅自与锦国的属地进行利益流通。
而鹿觉王表示,除了自己失去一个长子以外,鹿觉并无其他损失,同样拒收了赔礼。
最终,所有的补偿都落在狍信头上。狍信仅存的掌事者不敢收下,也不敢拒绝,只好将黄金白银封存起来,不作使用,以待来日找机会还给虎利部。
顺的暴行,使诺温一夜之间失去了佛多霍的信任。他辛苦树立的形象悉数尽毁,大家都畏惧他。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他罚顺去鹿觉部跟着犯人们一起修铁路,以平众怒。此后诺温依旧日夜难安,提心吊胆,生怕遭遇报复:西佛多霍表面唯唯诺诺,实则已恨毒了虎利部吧。
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许多事情还不知如何处理才妥当。思来想去,决定去拜访多龙,请这位德高望重的首领为自己指点一二。
多龙对顺的行为自始至终是愤怒的,而现在她将这股怒火转嫁到诺温头上。
“你有时间找我,为什么不去亲自登门拜访貂未王和鹿觉王,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他们呢?他们二位和狍信王都要年长于我,曾经把我当亲妹妹提点过。看着他们被逼到现在的地步,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你们这些小辈,总有一天要把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赶尽杀绝啊!”
并排坐于多龙身侧,诺温耷拉着脑袋挨训,不敢吱声。事已至此,他除了承受怒火,减轻众人怨恨,不知还有什么其他能做的。
“可怜的宁涅里。”多龙气得声音发抖。此时从她口中听到宁涅里的名字,诺温不觉打了个寒颤。这些日子,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宁涅里的事情,只考虑维护部落间的关系,但该面对的永远跑不掉。
“他遭遇了什么,他心里想着什么,他此刻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只需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就能更深刻地理解顺的罪恶。这些债,你一辈子也还不完。”
诺温目光中流出几分绝望:“多龙大姐,我真的没有精力想太多事情了。我发誓百年之内不开战,我得对虎利部的子民负责。可要是其他部落打来,我也不得不应战。到底怎样才能化解矛盾?”
“首先安排好顺的未来。等她劳役期满,重回虎利部,大家又要恐慌了。”多龙下令道:“把这个惹是生非的孩子送去锦国留学,然后让她在锦国呆一辈子,再也别回佛多霍了。”
诺温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面对这个冰冷的提议,他沉默片刻,艰难开口:“多龙大姐,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多龙不留情面地打断他:“她自作自受。而你管教不力,也是自作自受。只要虎利顺还在佛多霍一天,咱们各部落就睡不好觉。”
诺温没再反驳,意思是默许了。
多龙继续讲:“西佛多霍现在恐怕没人愿意见你,但礼数要到。无论他们是否同意见你,你都得亲自去貂未王和鹿觉王那里跑一趟。就算被拒之门外也属情理之中,你一定要去。”
“可是,狍信王已经死去了,我又该如何补偿狍信部呢?”诺温问。
“既然你的愿望是和平与不战,下一任狍信王才是你的目标。等到狍信的新王选举一结束,你就主动帮他们修缮宫殿和基建,全力与新王打好关系。新王权衡利弊,大概不会与虎利部交恶。”多龙斩钉截铁道:“只要能拉拢住狍信部,鹿觉部孤掌难鸣,不敢拿你怎样。”
诺温微微出一口气。话至此时,视野顷刻间如拨云见日般清晰,一团混沌的未来终于透有光亮。
“东佛多霍这边,再稍微注意一下鸦弥部。敖钦那小子是个不懂事的,行事动向捉摸不定,难保不会出尔反尔。”多龙抬手,用力压压诺温的肩膀,以肢体语言给予他信心:“我要说的只有这么多,剩下就看你了。”
多龙送客,诺温乘上离开鹰青的马车,赶回虎利部。马车上,诺温心情不轻松,他惦记着顺。如果真如多龙所言,让顺漂泊锦国一辈子,落叶不得归根,家中老父老母又能否接受呢?
他希望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诺温返回虎利没多久,敖钦就主动找上门来。听闻敖钦拜访,诺温震惊极了,因为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鸦弥王从未主动拜访过任何人。一时间,诺温竟不知是喜是忧,总觉得这种人在这种时候不请自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熟悉的金属碰撞声叮铃咣当响在门外,一下一下地伴着步伐的节奏。敖钦人未到,诺温已先遥遥听见那身沉重繁琐的噪音。他整理好面目表情,笑着上前去迎,孰料敖钦身影才一现入视野,就扯着那破锣嗓子嚷起来:
“诺温!我是来提亲的!我已经听说你妹妹的事情了,这下子她可再也嫁不出去了,整个佛多霍除我以外没人愿意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