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涅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追问:“狍信王犯下什么罪?何不交由总督仲裁?”
顺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虎利部做事,轮不到他管。”她努力使素无感情的声线带上几分嘲讽,只为向宁涅里炫耀二人间的差距:你所敬畏的总督,于我而言,连个屁都不是。
宁涅里面露焦色,正欲再劝,顺却忽然抬起手。他们已临近宫殿,这是进攻的信号。端着枪的士兵们整齐冲锋,有条不紊地对守卫进行射击。一波进攻结束,下一波迅速顶上,给前一波留出充足的上膛时间。屠杀优雅地缓步前进,将持续到塔娜死亡。
面对突发的战争,宁涅里如局外人一般脱离战场,无力阻拦,甚至无法目睹,只能听见枪击与惨叫。他曾亲身经历那场最惨烈的战争,此时仅靠想象生于脑内的景象,隐隐与十年前锦国的屠杀场面重合,越发恐怖了。
噩梦从遥远的过去骤然袭来,熟悉的火药味和血腥味涌入鼻腔,他手足无措。他害怕火枪。
顺开口道:“跟着我,只有我的身边最安全。”宁涅里别无他法,只有跟着她。
他们走进去时,碾压式的袭击已临近尾声。塔娜躺在大路正中间,睁圆的黄眼儿里残存着困惑,似乎连情况都没搞清,就在赶来时的路上被击毙了。顺听见身后宁涅里的喉咙里发出些声音。顺说:“跟着我。”
死于枪下的尸体,似乎比死于刀下的尸体更体面几分。但火枪如幽灵般掠过,不知不觉夺去性命,勇敢的猛士们死不得其所,宛如笑话一场。这种恐惧,印刻在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火枪的鹿觉人心中,兴许一辈子也抹不去。
他们沿着蜿蜒红河溪流,一路走到最里的独立小屋。望着紧闭的大门,顺偏头问宁涅里:“这是什么?”
宁涅里嗓音沙哑,艰难挤出一句:“是狍信祠堂,供着历代首领的牌位,还望顺郡主能敬重……”
他话未讲完,顺已轻巧地拉开沉重大门,大步闯入。二人身影被明明灭灭的烛火拉长,如鬼影般漂浮在庄严的祠堂。
她抬眼环视一圈,未生丝毫恭敬之心,忽地从腰间拔出刀来,将牌位稀里哗啦砍得乱飞,又一脚踹倒灯台,任由火势蔓延开来。她心里痛快极了。掠夺你的人,终由你将报应亲手交还。一切因果业报,都建立在绝对的力量之上。
(顺虽然认可火枪在实战中的杀伤力,其本人仍是惯用刀。她不像多龙一样厌恶枪,却像多龙一样用不明白枪)
做完这一切,顺余光瞄见婢女抱着婴儿瑟缩在角落中,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似乎祈求要隐没于黑暗之中。她率先发现漏网之鱼,二话不说上前去,手起刀落削掉女人的头颅。婴儿跌落在地,却不哭不闹不怕人,咧嘴咯咯笑着,就向顺爬过去。
顺心想,这是生了个傻子,早晚活不过三岁。
她不啰嗦,再次扬起沾血的刀,宁涅里此时终于从落魄失魂中回过神来,忙扑将前去,一手揽夺婴儿入怀,在地上滚了圈儿闪躲,另一手拔刀稳准招架。无关镇定与否,他常年受训,自卫全然出于情急下的反射。此时手腕虽能平稳持刀,嘴唇却因恐惧哆嗦不停:“顺郡主,狍信王已死,多杀无益,徒沾恶业。求您把这孩子交给我抚养吧。”
这针锋相对的忤逆架势,哪里是恳求的态度?顺心下不悦,可目光扫过宁涅里手中陈旧的刀,熟悉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锻工认得自己创造出的每一个孩子,这刀正是她替宁涅里打的定情信物。顺刚硬的心不禁软了刹那,她收刀问道:“这是谁?”
宁涅里连忙也扔下刀,恭敬回道:“顺郡主,她叫白云,是狍信王的女儿。”
顺说:“我不杀她,你带走吧。”
宁涅里向顺谢恩。
顺问:“你愿意跟我回虎利吗?虎利缺少你这样优秀的医生。”
宁涅里说:“多谢顺郡主好意。我离家太久,也该回鹿觉了。”
顺问:“我杀了你的老师,你恨我吗?”
宁涅里说:“人终有一死,这是狍信王的命运。我唯有将她的学识应用于实践,广而传播,造福世间,才算不辜负她。”
见宁涅里不为塔娜之死悲痛,反倒认为这是塔娜命中注定,顺心中更是欢喜几分,便放他抱着白云走了。回到虎利部以后,跟踪宁涅里的探子来报,说宁涅里没有回家,也没有见父亲鹿觉王。顺不以为意,问道:“他可有过什么异常行为?”
探子说:“没有。只是他从祠堂出来后,特意绕回塔娜尸体前,拿走了她随身携带的口弦琴,兴许是留个纪念。”
顺不会和死人计较,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日思夜想,反复回忆起宁涅里拔刀相向的场景,总觉得不对劲。从见到宁涅里开始,他便恭顺服从,没有丝毫烈性,更在谈及恩师塔娜之死时淡漠寡情。显然他早已遗忘王子的身份,以平民医者身份自视了。这样的宁涅里,怎会为一个婴儿与我冒死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