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关前。
这关在吴州西北,是吴州到京城的必经之路。这关城地势极好,可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形容,但说它是雄关实在是抬举之言。吴州一向是南方富庶地,京城到吴州的贸易往来频繁,加之这一路本就不适合行军,所以太平百年的长岭关,早就如税关一样,练就的就是“雁过拔毛”的兵法。
可眼下在这狭路上拥挤着十几里路的,不是商旅,是从战祸里逃出来的百姓。他们也依然做着拔毛的买卖,端的是“化为狼与豺”!
“听好了,我再说一遍,这让你们交钱可不是我们在无故索贿,吴州是个安生地界,让你们进关是给你们一条活路,这富庶之地保你们吃喝不愁,可你们也得交凭钱。什么是凭钱?就是凭你交的钱就可以在吴州住下,凭这个你们就能进关进吴州。有钱交钱,一个人一贯钱,没钱的话交点金银珠宝、书帖字画,绢布丝帛都行。听懂了吧,听懂了那就快点。”
逃难的人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多带了家当细软的,既然一贯钱就能填饱这些狗肚子,他们自然乐意。那些囊中羞涩急着过了关投奔亲人的,也只好安慰自己过了关就能安生了,万般不舍的把仅有的那点钱交了上去。而那些实在身无长物的,便只得一再哭喊乞求,直到挨上丘八们的一顿拳打脚踢。
陈琦面色灰白,又掺杂着三分不正常的红。
他眼见着几家同是逃难来的富户,行着趁火打劫的勾当。眼下的情形,一贯钱就能救条命,那富户们便以这种低价买下几多精壮的汉子。还有的更是丑态毕露,盯上逃难百姓中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以这“过关钱”要挟。有的老百姓逼得无路,撇下一把眼泪,就把黄花大闺女往守关兵士怀里送,以期能让全家老小过了这关。
真真是丑态百出,恶行发指。
陈琦几次欲出言怒斥,都被近旁的金郎死死压住手臂。气得他几次怒目而视,金郎只是把头埋下,不愿还口。
轮到他们这一行人时,金郎的阿爹早就备好了该交的钱两。兵士还没说话,那之前耀武扬威后又在旁边一直未开口的校尉欠了欠身子,懒洋洋说道:“慢着,你们这里怎么还有个穿官服的,莫不是京城的逃官吧,要真是逃官,可不能就这么放你们过去,来人啊......”
他叫完人后,也没见身后的兵士有什么行动,明眼人一看便知为何了。
金郎他阿爹笑着凑过去,熟络的用手搭着那校尉的一臂,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不动声色的揣进那校尉甲胄的后身口袋,又以示稳妥的拍了拍。
“这哪是什么官啊,看他那面黄肌瘦的,穿上紫袍也不像贵胄,就是一伶人,在京城正给贵人府上演着呢,叛军就杀进来了,这也来不及换衣服就连滚带爬的逃到这里了,您高抬贵手,可不能往大罪上牵扯。”
校尉冷笑,但也没再为难他们,一挥手,放行。
一行人赶忙驾着车往关内奔,身后,满是人间流离。
过了长岭关,再过几座小山就能踏上往吴州去的官道了,拢共不过几十里山路。
“陈兄,你可莫怪我阿爹,生意人在外见多了这贪赃枉法,可商贾位卑,能用钱打点的自然也不能怠慢,不然我也不能一门心思想读书......”
“金郎,本朝是不许商家子弟参与科举的。”
“我知道,可读了书,有了才名,至少可以做上刺史的入幕之宾,也不用如商贾这般被欺辱,陈兄,我阿爹知道你乃人中龙凤,吴州的莫刺史又与你师出同门,所以这一路示好,未尝没有让我跟着你走官场路的想法。”
金郎顿了顿,又像个孩子一样笑着,那样老成的话本就不属于他这个年纪。
“不过,我对陈兄没有那么俗的想法,还是那句话,到了吴州你教我读书就好了。”
陈琦苦笑,原本道是因为同乡之谊对自己如此照顾,却没想还有另一层意味。不过转念一想,人家不管出于什么心思,总归与自己共患难至此,又称得上救了自己一命,自己还有什么埋怨人家的道理。
陈琦没有跟金郎吐露刚刚转瞬即逝的念头,也没许愿,说什么到吴州后荐其入幕或者教其读书。他会为此后悔,没有给金郎一个准确的答复,尽管这个答复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在山中露宿的夜将尽时,他与金郎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