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还是人脸,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木棍,而是黄金?”
“不,”威尔逊简单地回答道,“在我看来,敌人的玩法升级了。以前,敌人只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所以我们只要秣马厉兵,拉起一支够庞大的队伍,哪怕只是农民举着草叉,也能捅穿贪婪的税吏。但现在,拿着锄头的矿洞工人显然已经打不过配枪的警察了。殖民地办的报纸我每天都在看,在远东,无论怎样古老而庞大的帝国,哪怕也配有火枪和之前与尼德兰做生意时留下的大炮,也没法儿与远征军相抗衡,那个纵横亚欧的成吉思汗的余绪,突厥莫卧儿的皇帝,已经快完蛋了。
打败他们的是什么?您不会没意识到吧。我想这就是忒修斯之船的答案。”
卡门点了点头,特修斯的典故,她是很清楚的,毕竟那是雅典的国王。
“每一块木板都可以更换,每一个敌人都可以剪除,但这些个人组成的抽象的‘结构’却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奈亚拉托提普先生阻止我们杀死底西福涅的理由,绝不是单纯的合约。如果真的是保镖一般的合同,这个家伙不必等到底西福涅被我们打到半死,才假惺惺地出手,更不用在我们面前把她石化。看起来简直就像刻意等我们削弱底西福涅之后才出来干预一样。”威尔逊在复盘这一次的遭遇战。但听着他缜密的分析,卡门似乎觉得自己茫茫的前途,亮起了一丝照亮前路的火星。
威尔逊的能力虽然特殊,但并不算强大,除了奇妙的不死之外,几乎都是依靠知识和计谋,来解决眼前的问题。他所掌握的法术,也是在关键时候派上的用场。作为已经隐姓埋名了两千余年,饱尝流离之苦的她而言,力量上的悬殊,确实使她几近绝望了。所以,今晚她才想要一鼓作气地终结这一切。
她并没有想过,这种力量上的差异来自如此抽象的“结构”。或者说,作为神,她曾经就是这力量结构中的一员,所以从来没有意识到力量的悬殊,不在于眼前数字的大小对比,而在于结构的碾压。
现在,她很明显地意识到了。
“威尔逊,你有什么办法么?”
“奈亚拉托提普的动机很蹊跷,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确实是在拆底西福涅的台。底西福涅现在几乎已经架空了王权,她在宫中的同谋出身高贵,工于心计,短短几年就完全控制住了内阁和国教会,接过了乔治王的财富,并且将英国拔高到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只要刚刚杀了我们,她的计划就没有任何隐患了。但我们现在居然凭空多出了两年时间。”
“你的意思是?”
“奈亚拉托提普只帮助底西福涅夺权,但感觉上他并不想让她建立起一个稳定而强大的王国。但具体的理由,我还不知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了解真相。不过现在,我们应当还是有时间的。”
说到这里,卡门女士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威尔逊,眼睛中蕴含着许多黯然的神色。好像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却始终没有流露出来。
“老师您想知道的是,我们会怎么选对不对?毕竟在您眼中,我们理应有自己的选择权。玛格丽特说您也要为亨德尔的屠杀负责,这句话还是伤害到您了对吧。”
良久,卡门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选过了,老师,我说的就是老院长的原话。”
卡门猛然地抬头地望向威尔逊。
“我说过了,我知道把您留下来是亨德尔全体教职工的意思,毕竟是我是最后一个和院长见面的人。考虑到我也丢了一条命在里头,我没有理由假传圣旨支持您。学院很清楚这是一桩权力结构的变革,变革的结果一定是一场清洗,一场内战,如果不接受王后的旨意,支持王权的复苏,亨德尔就一定会被巨大的权力排除在外,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会被结结实实地挨上一筐粪瓢,这样才能将我们排挤出舆论。王后是一个很善于驾驭政治的人,她本来会成为国王最好的助力,但她被蛊惑了。
但是我们无法接受历史的倒车,自由不在于多数和少数,而是确保任何时候都能有人跳出来唱反调,这样才能在激情和审慎之间保持一个平衡。普鲁士已经疯了,最受欢迎的民调就是绞死大利拉的论调。我并不喜欢贵族制,老师,但这一次我们应当感谢一次这些人,在王室面前,他们有底气和胆识来维护古典的自由。
所以,您不是为亨德尔带来了灾祸,而是为我们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其他人的工作,我会去做的。”
卡门看着正在思索的威尔逊,本来她以为这个孩子想要打退堂鼓,毕竟十几个侥幸保命才逃出来的学生,想要反抗当局,恐惧是难免的。然而威尔逊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甚至感到了心的悸动。
“那我将我的一切和我自己,都托付给您了。”
卡门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您起来吧,我只是个小人物,回应不了那必然成功的神谕。”
卡门抬头望向自己这位平素冷静的学生。
“我们不会背弃您的,请不用担心。但宣战之后的第一步是备战。”
“可是我们哪儿有时间备战?”卡门伸手接住了威尔逊伸出来扶她的双手,这双手此刻如此坚定而有力,她整个儿都被拉起了身。
“两年。奈亚拉托提普给了我们两年的时间。”
“您是说那张字条?”
“是的。两年时间并不长,但也不短。现在这个情况,给我们两天时间,我们都可以从伦敦逃走,但他却给了我们两年时间。所以他有完全的把握,能放养我们。”
“所以,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难道你不怕这是个陷阱吗?”
“老师,他看起来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而且并不会姑息我们。我们目前的情况相当于与整个英国作对。底西福涅虽然没有了意识,但玛格丽特和维多利亚王后还能自由活动,在这两个危险的人面前,暴露了身份的我们就只是盘等待下料的仰望星空。但考虑到英国的势力遍布整个世界,跑是跑不掉的,他给了我们一个很残酷的生机——我们必须在两年之内对抗底西福涅,从挣扎着活下来开始算时间。
他一定是想着看乐子,可作为乐子的我们没得选,所以,迎战吧。”
卡门低头想了想,然后对威尔逊说:
“那警察那边呢?”
“不要惊动他们,这件事的端倪太重大了,玛格丽特的身份也曝光了,苏格兰场一定会严查相关人员的身份,靠一张身份证明是瞒不住的。如果被锁定身份和住址,亨德尔的其他人就麻烦了。罗伯斯皮尔首相不能真的宰了维多利亚王后,但可以宰了我们。所以,我们唱到这里就谢幕,不给菲尔德警官告别了。所有的线索,我已经都给他们了。解下来怎么拯救伦敦市民,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身为英国当局钦定的逃犯,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了。老师,焚烧尸体这件事,就祝他们好运吧。”
“遵命,那我跟你走。”
她伸手挽住了威尔逊的胳膊,整个人的仪态依旧高贵而圣洁,但现在,这种高贵体现在她对威尔逊全心全意的信任与尊重上。
“回去啦,老师,我们应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