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州肆宁,有户齐姓人家,於此百年,书香耕读。平日间修桥铺路、接济乡里,善行不断。
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却总是香火不旺,上数五辈都是一根独苗,到了这一代,膝下无有一个孩子。这偌大的家产先不说,若是无子承祧,那真是死后都无颜面见祖宗了。
平时求医问药,拜神请仙,也没有什么用处。
齐家宗主五旬整那年,大摆宴席,引上门来一名道人,开了贴药,服下后,才生了一个儿子。
齐家宗主又请这道人取名,想借道门养活,名唤守一,自幼颖慧非常,文武两道,俱都得意,十六岁便中了举。
中举那日,得了消息,与一众同年约好游览名胜。自古以来的喜事,无非是大小登科,这般少年英才,自然春风得意马蹄急,虽未有一照踏尽长安花意思,但也不差多少。
这一趟游玩下来,耗费了一月功夫,又转去了天秋山合露观,去后山赏玩了碧月湖,又寻了观中玄度道人论武赌骰。
过些时候,几位同年的家生子找来,言是家中有事,便提前告辞离去。
一众同年兴尽,又有人离开,大都起了去意,一路走走停停,便三三两两走了。只余齐守一配剑在身,和一位姓名李至虚及他的伴当一齐。这两人家离不远,邻县相隔,听闻过对方,自然是一道回家。
到了一处岔路,有个瞎眼道童斜卧在旁上一块大石,李至虚相貌俊美,状如妇人好女,只是玩心甚重,咧嘴笑了起来,撇断一株狗尾草,前端放在道童鼻前左右抖动。道童恰巧转头,狗尾草自然落空,李至虚转转眼珠,又将狗尾草送到瞎眼道童鼻前。
齐守一将才一边解手,回来见此,对这欺负幼弱的事情不喜,於是道:“年兄此举太过。”
李至虚见齐守一制止,立时无趣,知道齐守一性情如此,也不是故意落他面子,只是拱拱手,便退开了。
齐守一转身对瞎眼道童行了一礼:“小师傅见谅。”
谁知这道童忽然坐起,坦然受了这礼,笑了笑,对着齐守一道:“你且宽心,我只与活人计较,死人从不放在心上。”
齐守一闻言愕然,道:“我这位兄长只是玩闹了一些,小师傅何必咒人。”
李至虚却叫嚷起来:“这个瞎眼的牛鼻子,你说清楚,谁是死人了。”
道童嘿然一笑,道:“我姓周名桓,你记住了,我素来是只言真语,从不说假话,”不理李至虚,取出一柄二寸木剑,递给齐守一,又说:“本来你也要死的,不过看你对一瞎眼童子尚能以礼相待,不以残缺、幼弱欺之,我便救你一救。”等齐守一接过,再道:“此剑还有桩姻缘在身,本不是你现在能拿的。如若提前拿了,会引来一桩祸事,”笑了笑:“不过还是性命要紧,拿便拿了,麻烦以后再说。”
言讫,便跳下大石,径直走了。
说也奇怪,这道童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又瞎了眼睛,李至虚却追之不及,两手撑在腿上直喘气。
李至虚调匀气息,对齐守一讪讪笑道:“这小子腿脚忒也快。”齐守略略把玩木剑,上有蒲苇二字,若有所思,低声自语道:“俗世亦有奇人。”一拱手,道:“年兄,你我一见如故,这些日秉烛夜谈尚嫌不尽兴,不如与我归家,拜见母亲。”
李至虚也是一拱手,笑道:“贤弟太也重情,我俩不过邻县,随时可以拜访,方便得很。何况”李至虚嘿嘿一笑:“不似贤弟独身一人,我尚有娇妻在家苦候,思念的紧纳。”
齐守一还要再说,就听李至虚道:“这类野道神婆,大抵先大话唬人,再骗取钱财,贤弟无须放在心上。”觉得说的太重,总归齐守一也是为他好,又主动道:“再说,我家就我一个,老爷子想抱孙子,催得急得狠。”
齐守一听李至虚话说到这份上,只得住口不言。
俩人走了一些时候,相互拜别,便分道而行。
齐守一走了一段路,忽然笑语:“此处已无人,兄长还不出来。”
这时旁边闪出一个大汉,这人约莫二十余岁,生得豹头环眼,一把大胡子,如同三国的张飞一样,只是面目没那般白。
这人姓丘名瑜,生就豪杰胸怀,而且家学渊源,祖上曾是有名的练气士,曾传一支道脉下来,至今未有绝裔,如今到得这辈,虽未有修行功法,俗世中的内功外法,却有不少,他自小便修习,是皖州有名的游侠。
与齐守一三年前相识,冠盖如旧,结为兄弟。
这两人胜如桃园结义,不似瓦岗一炉香。如今世道纷乱,旁州有大贼杀官造反也不罕见,解州虽得何腾蛟节度使坐镇,虽然不比昔日盛世,但也是乱世中难得安稳之地。
齐守一一人上路,丘瑜还是不放心,便暗中跟随,沿路保护。丘瑜却没曾想,齐守一仿佛早已知道,但也不在意。
齐守一道:“兄长不喜热闹,一干同年自有小弟应付。现今就剩下我二人,还不陪小弟游玩一番。”
丘瑜摇摇头,他那里不喜热闹,只是讨厌那些迂腐书呆子罢了,道:“贤弟要去那里?”
齐守一想想,道:“兄长老说江湖、江湖的,小弟也想长长见识,便去游湖泛舟如何?。”
丘瑜自无不可,笑道:“兄弟家学渊源,见识过了,不如做幅画与愚兄。”两人说说笑笑,脚步不停,改道取西,又往南走,晌午到了泽湖,游了半天,已然日暮,又离城较远,要找个村子住下,走了不短距离,都没见得。正要原路返回,却瞧见前方有一艘小舟,船舱一点孤灯如豆,夜昏朦胧。旁有几人或卧或躺,喝的醉醺醺的。
齐守一见了,往那处走去,边走边说:“卖得鲜鱼二百钱,米粮炊饭放归船。小弟以前听人讲过,有人一世居于舟上,号为舟人,今日算是见到了。”
丘瑜望了望,却是拦下齐守一,正色道:“兄弟待会小心。”
齐守一听后“嗯”了一声,看向小舟:“那些人可是水匪?”
丘瑜点点头:“正是。畜生中彪最恶,而这伙水匪尤胜,骗人上船图财,不管给没给,会水的请人吃板刀面,不会的吃馄饨。”顿了顿又说道:“我寻他们多时,他们也知,平素都躲着我,今个儿托兄弟的福,总算撞在我手上了,待我打杀了他们,也算除去一桩祸害。”
言讫,丘瑜便要过去。齐守一却是道:“兄长他们太过松懈,不像是真的,倒似是诱饵。”
丘瑜点点头,道:“兄弟好眼力,他们分成两拨,一拨船上装醉,一拨水里伏着。要是有人来攻,看到这幕,大喜之下,必然昏头,水里那拨就可以杀个措手不及。”
齐守一听后,非但不急,反而笑道:“兄长既然知晓,想是有妙策了。”
丘瑜道:“何须什么策略。”
齐守一想了一想,道:“是了,军争政事,从来是势弱者施策於势强者,势强者则只需堂皇之势碾压便可,区区水匪,量有什么本事,兄长能为,胜他等百倍,自然用不着什么计策。”
丘瑜笑了一笑,在旁边树上折下十几根树枝,快步行至湖边,两眼一眯,并不看舟上,而是望向湖面,忽地嘿一声,右手不停,不一会儿,树枝尽数被掷下湖去。
丘瑜掷完树枝,拍拍手,往前一指,哈哈大笑,道:“兄弟你看。”
齐守一朝丘解所指方向望去,十几具尸身浮在水面上,每具尸身都插着一根树枝,鲜血随着水流涌出,染红了半片湖面。
齐守一本待抚手赞叹,只是左手按剑,不好做此动作,只得叫道:“兄长好武艺。”
丘瑜正要回话,忽听得呼喝之声,是舟上人发觉不对,抽出兵刃,蜂拥而至。
他冷哼一声道:“兄弟稍待片刻,愚兄去去便回。”言罢,两百斤的胖大身子,犹如飞鸟,腾空而起,跃到舟上,两脚左摇右晃,舟子晃晃悠悠,绊倒了不少人,像要翻了似的。
丘瑜空手夺下水匪兵刃,一步一人,杀得水匪尽皆胆寒。
时明月皎洁,凉风习习,尽消日间暑气,当齐守一两眼微眯,心中忽然想到:“兄长义气,不逊色於古人豪侠,不若就以兄长入画。”
他当即将衣裳一撕,当做画纸,再取出毛笔作画。
忽地一道寒光闪烁,有一人奔向齐守一,弯刀高高举起,怒目圆睁,将欲劈下。
这人是水匪中的首领,眼见杀不了丘解,就要去杀齐守一,也要让丘解尝尝痛失好友之情。
这刀生寒光,刺的人皮肤生疼,惊醒了齐守一。
他昂首瞧水匪首领,面不改色,先品评长刀:“刀生寒芒,好刀,好刀,”摇摇头,惋惜道:“可惜,可惜,跟错了主人。”最后吟吟笑道:“你要杀我吗?不急,不急,等我画完再下刀不迟。”
水匪首领见齐守一笑吟吟的,毫无惧色,反而自己生出了几分惧意,手生冷汗,定定神,心头一狠,弯刀直劈下来。
刀刃将触未触之际,水匪首领突地闷哼一声,浑身失了气力,栽倒在地,在他背后插了一柄钢刀,正中后心。
钢刀是丘瑜所发,他见水匪首领举刀劈向齐守一,便把手中钢刀投掷,尔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进了船舱。
丘瑜从船舱出来,大声叫道:“这舟子有酒有肉,兄弟快快过来,你我同饮。”
齐守一泰然自若,瞥了瞥衣裳血迹,用笔沾了,画完了最后一笔,画上远处白茫茫一片,近端赤血墨色翻滚,至於破图而出。
他站起身来,将衣裳卷了,叫道:“兄长稍待,我这便过来。”
两人在舟上喝酒吃肉,笑谈时事,直至半夜。天有小雨落下,就去船舱睡了,没一会儿,丘瑜便醒了过来,双目炯炯,推醒齐守一,指指舟子外。
齐守一会意点头。
两人翻身出了船舱,正见一人背着一个包袱,蹑手蹑脚,准备偷偷离开。
丘瑜点灯呼喝,叫住那人,问他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