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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海棠花开得极为茂盛,像一团粉色的云彩,几片绿叶可怜兮兮地被挤在花朵的缝隙里,在树上快没了容身之地。微风吹过,花瓣飘飘洋洋洒落下来,就像下雪一样。
树下小憩的女人让张志远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发出半点儿声响惊扰了她。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是微皱的。
张志远不止一次地问:你为何郁郁寡欢?而她总是笑笑,轻描淡写地否认:哪有,净多想。
他开始看不懂她了。或者,曾经也没看懂过。
女人长得很好看:皮肤细腻粉嫩,像树上的海棠花瓣,连手也是。
这是一双从没做过活计的手,干过最重的事,也不过是将树上的花枝剪下来,插进盛着清水的瓷瓶里。
当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时,好像天光云影都藏在里面了。
张志远还记得当年的惊魂一瞥,便是被这样一双眼睛勾了魂魄。
恰如此刻,他又沉溺进这双眸子里,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她醒了,有点慌乱地说:“卿卿,要不要进屋里?外面还是有点凉。”
颜卿卿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眉头:“怎么又皱眉?”
“我今天去找吴大夫,他还是不在。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什么大碍。”颜卿卿打断他的话,避开他的搀扶自己从躺椅上站起身来,轻轻弹去肩膀的花瓣,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差不多是学堂放课的时辰了,你去接大郎吧,免得在路上被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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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远志接到大郎时,明显看出他这一天过得并不顺心——额头的伤口清洗的很干净,还特意放下几缕头发试图遮掩。如果不是张远志伸手给他整理衣服,脖子里的抓痕几乎发现不了。
张志远责备他:“你怎么又打架?知不知道你娘……”
大郎一脸兴冲冲地打断他的话:“今天我没吃亏!那几个小子比我惨多了,你看!”
说着竟从怀里掏出来一团头发来。
张志远顿时打了个寒颤,猛地伸手把头发打掉了。
大郎攥紧拳头,发狠一般说:“爹,没人能欺负我。谁都不能欺负我。”
张志远的心揪作一团,低声说:“别让你娘知道。”
“恩。”小小少年恶狠狠地点头:“等小弟弟来到咱家,谁也不能欺负他。我不让别人动他一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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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那孩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一进门就钻进自己的屋子不出来。张志远去哪了?哦,大概在厨房折腾吧,认识他那么久,也就这点出息。
颜卿卿迷迷糊糊地想着,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浮光掠影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住的归月阁,那里樱花连绵成海,树下仆邑成群。
她那时还姓祁,是江南首富祁山柏之女。如今皇权式微,祁家甚至敢堂而皇之地介入官盐交易敛财。
谁能想到,这样巨富之家的长女,竟落魄至此?
“卿卿,快别睡了。刚做好的桂花凉糕,过来尝尝。”她隐隐约约看见母亲向她伸出手,催促她起床。
可落在她肩膀上的却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看见张志远带着讨好的神色站在床边,轻碰着她的肩膀说:“卿卿,醒醒,饭好了,起来吃点吧。”
颜卿卿心中无端地泛起一阵苦闷,赌气说:“没胃口。我想吃桂花凉糕。”
“这……”张远志发愁道:“这时节,哪有桂花?”
她偏过脸,不说话。
张远志轻声哄她:“卿卿,先将就着吃点,等桂花开了,我就学着给你做。”
“我不想吃,你和大郎吃吧。”颜卿卿扭身向内,背对张远志,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好歹吃点吧,不然你的身子哪里撑得住?你怀着孕呢,为了孩子吃点,好不好?”
她极不耐烦,一句话也不说。
张志远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继续低声哄她:“你是不是还困着呢?是我不好,饭先在锅里温着,等过小半晌再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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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卿卿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张远志已经很好了。可张远志拿命对她的好,也不及她做祁卿卿时的万分之一。
曾经,仅仅是她归月阁屋子里的装饰摆件,买下半个九华县都绰绰有余。
但她总觉得这也无聊那也无趣。
院子里的姨娘们喜欢刺绣或听曲。小姐妹们喜欢聚在一起讨论衣物首饰,偶尔会像做贼一样,偷偷说起些郎情妾意的小话本。
她不屑与她们一起,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终日无聊。
直到她听说偏院小厨房的老李头捡回来一个读书人。
多新鲜呀,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那种。
其实说捡并不确切。
老李头的家乡捐建了一所私塾,写信托他请一位教书先生。他便在大街上随便找到了正给人代写书信的张远志。
张远志当时囊中羞涩,被客栈劝出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李老头又不愿替老家的人先行垫钱给他,便与祈宅的管家打过招呼,让他暂住在祁宅下人房,等月底告假,就将他送到老家私塾去。
俗话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从商者再有钱,在别人眼里也是下等人,抬不起头来。
就算生意做到祁家这个地步,官府一样会摊派徭役,这就少不了上下打点,每年白白花出大笔银子。
因此,代代祁家家主都有心培养几个读书人,科举取士。还像模像样地兴建了一个藏书阁,妄图积攒点书香遮掩掉那铜臭气。
幸亏是有钱,雇人精心打扫着,不然被灰尘埋了都不知道。
不知祁家子弟是太不争气还是太争气,经书典籍读明白的没几个,算盘倒各个能打出花来。
往前些年数,也曾招过读书人做上门女婿,但都不怎么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