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的这座小城总是多雨,绵密如织的雨幕隔绝了路明非向窗外探去的视线,整座城市灯光疏廖,只剩下繁华的CBD区人流涌动,男男女女戴着假面交换利益。
他突然觉得无趣,转过头来,很短的一瞬间,又转回头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刺入其中,留下几弧殷红的伤口。
“你们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无法无天殴打我家宝贝,长大了还得了?果然是个没父母的贱种!”
路明非背后,婶婶低眉顺眼地对一个女人连连道歉,那女人背后躲着一个矮小瘦削的男孩,缩头缩脑贼眉鼠眼。
“对不起对不起啊,都是我们平时管教的不够,路明非这家伙从小到大都不学好,又懒又笨,成天垂着头也不理人,我这就让他滚过来给你们道歉。”
那矮小的男孩听闻此言拉开眼角对着路明非做起了鬼脸,另一只手手腕上翻,偷偷地对着路明非比了个中指。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走向婶婶,刚才还在低头称是的婶婶在他身上短暂地找回了地位,她劈手抓住路明非的头发,压低音量恶狠狠对路明非吼道。
“你这小兔崽子真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在学校都敢打人了,等会给我老实点乖乖低头道歉不然你自己想想没了我们家养你你自己怎么活着!?”
压低了音量,连续短促的字眼,听起来像是钝头的钉子嵌入木板。
转回头,婶婶狰狞的神色被收起,她又恢复成那个中年妇女,笑容把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朵衰败的菊花。
“哎呀,我都问过了,路明非他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和我说他希望你们能接受他的道歉。”
婶婶的左手摩挲着略微陈旧的金戒指,顿了顿又补充道,
“他还想帮杨腾杰同学做一周的值日呢”。
婶婶伸出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住路明非的后脑,“你们觉得怎么样?”对面的女人大约三四十岁,高颧骨薄嘴唇,披金戴银的样子像是阵前威武的将军,做好准备只待发动冲锋一击取胜。
她低头连看都没看婶婶一眼,拨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好像刚才撒泼辱骂出“贱种”的人不是她,神态自若,大概将军已经得胜回朝。
“嗯……我看你们态度也还凑合,就这样吧,我可没时间和你们这种人多说,让路明非给我孩子好好鞠躬低头道个歉,医药费那点小钱我就不追究了”。
躲在女人背后的矮小男孩又站了出来,瘦长的丑脸上带着淤青,非常的不协调,他似乎颇自傲,脸上一副“刚才你小子不是挺能的吗现在还能说话吗?”的表情。
路明非感到后脑传来一股压力,是婶婶的右手,她要让他低头道歉,但他不想这样。
为什么他总得像条败狗一样活着,今天被踢死或者明天被踢死,死前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就因为他正是所谓“没父母的野种”。
他不大记得小时候的童年,但记忆里他只是在爬满爬山虎的老式院子里等着父母的归家。
那对男女的脸他已经记不太清,父母总是昂着头不愿意看他,他就每周日都举着采来的一捧束好的野花抱着父母的腿邀功,像是从外面叼来骨头送给主人的宠物犬,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低下头,接过东西之后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就催他回房睡觉。
他总是很听话,会乖乖地回房,躺在床上却也不闭眼,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空中勾勒着错落有致的线条,脸上肃穆的神态让人觉得这个精致秀美的男孩是在创作什么将要享誉世界的巨作。
其实他是在画脸。
父亲和母亲的脸。
他一天里能见到父母的时间总不长,能见到他们脸的时间就更短,所以他总想好好地把爸爸妈妈的脸记下来,一辈子都不忘记,这样他白天一个人在大院里等待的时候就可以回想他们的面孔,时间也会流逝的更快。
但小学毕业那年,他连这样的时光也失去了,从来不和自己多谈的父母破天荒地说过几天要和自己坐下来聊一聊,他欣喜若狂,提前从院子附近采来野花,想送给父母。
最后他优中选优的整理出一整束花,都是一种纯白的野花,花瓣轻薄洁白,弥散着淡淡的幽香,路明非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但是它们身上的味道叫他喜欢,在所有的花里,这是路明非所最钟爱的。
那天路明非找来一个盒子把花束包装好,拿在手上就去见了爸爸妈妈。
他们各坐一张单人沙发,隔开了一米以上的距离,路明非也有一张沙发,花纹繁复的布料披盖在上面,它的位置被安放在两张沙发的正前方,离得最远,像是被审问的犯人面对两位经验老道的审讯官。
路明非轻轻坐上去,腰杆挺得笔直。
他知道父母都是考古学家,虽然还小,但他觉得只要是xx学家的人,都应该是很有文化很有修养的人,他们总是举止得体谈吐不凡气宇轩昂,路明非颇为父母的职业感到自豪,所以他也总是按着自己的想象中有修养的人来布置自己的行为,他不愿让自己给父母丢脸。
“我和你妈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
这是那次谈话的开篇,之后,父母又破天荒地多说了许多话,如果他不知道内容,路明非应该会很开心。
“我们可能会暂时地分离”
“这是我们也不想的事”
“我们会常来信探望你”
“从此以后你就借住在你叔叔婶婶的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爱着的”
“不必太伤心”
他觉得父母真是糊涂了,明明还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说出这种蠢话,孩子和父母,难道是能够分开的吗?
他想质问父母为什么不带上他,但是他隐约明白父母似乎也不愿意这样做,都是无奈之举。
他向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次也一样,不能给父母添麻烦。
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
其他他本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盈满了眼眶,喉咙内部的软肉似乎黏在一起,空气都被阻断,他感到难以抑制的窒息,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仍然坐着,还是不受控制地站起来了。
话好像都已说完了,回过神时父母已经离开了,路明非还拿着那盒花,父母没有过问他为什么拿着那盒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