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兵败。
“这里就是终点了吗?”刘备卧在病榻上,英雄坚强的躯体此时却如一滩烂泥,深陷的眼窝里透露出阵阵哀伤。
桃园三结义时的意气风发,隆中对里的煌煌伟业,汉中决战的扬眉吐气,终究被夷陵的一场大火燃烧殆尽。光复汉室的理想在这混乱的世道终究是遥不可及吧。
“孔明”刘备颤抖着喊道。
孔明上前一步,他伟岸的身体也在颤抖。
“公可自取!”刘备在奄奄一息中,一时回光返照,好似又可跃马归川,声音突然又明亮了起来。
诸葛亮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没人能够免俗。陆逊的火烧连营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都会死,不管你是多大的英雄。如若人能不死,再大的失败,他都可以慢慢消磨,再破碎的王业,他都可以一一拼凑。只因他是诸葛亮。
他知道,这就是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
虽然他早就猜到了,早在接到夷陵战报的时候就猜到了,早在接到主公召唤的时候就猜到了。但真当这一刻来临,他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那个一生沉着冷静的诸葛亮,还是在此刻失了态。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来,缓缓弯腰下躬,他尽可能的慢,好似只要他还没有拜上这最后一拜,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待到拜完,他接受了一切的现实,声音又恢复了往日般的坚定。
“陛下,臣一定竭力辅佐幼主,讨贼除逆,兴复汉室”
这是他此时唯一所能做的承诺。他的心情,一如当年草庐中的初见,同样的决绝。
只是,那年南阳的暖阳有多么暖,此刻白帝城边的江风就有多么寒冽。
关羽走了,张飞走了,如今主公也要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但他一定要拼尽全力,把这份仅存的基业发扬光大。纵使九死,也要与天一搏。
刘备看着孔明雪白的鬓角与紧锁的眉头,内心又是一阵呜咽。
曾经的少年早已被岁月侵蚀殆尽,初出茅庐的少年英气已是不见踪影,到头来,只剩下这一副暮气沉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少年明眸应似水,何曾雪鬓话秋风?
“天杀的老天,你要云长的命,你要翼德的命,你要我的命,为什么也要孔明的命!”
“隆中对,隆中对,怕是无法实现了吧。”
“孔明,是我负你。愿来世,我们能再一起去这世上走一遭!堂堂正正地在长安青梅煮酒论英雄!”刘备扬声道。
刘备知道,他辜负了当年那草庐中的潇洒美少年。
诸葛亮好不容易立定的高大身躯又再次颤抖。
“陛下,你没有负我,......”孔明拼命地摇头,声音震颤但洪亮,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刘备却是已然无法听清孔明到底说了什么。
“汉室复兴,尽力而为吧,还望孔明你…保…保重”刘备努力抬起双眼望向孔明,他还想再看他一眼,但他的眼皮却如山般沉重,他再也看不见孔明了。
“.....不后悔,但好遗憾呀!......如果上天再给我二十年,我一定能还黎明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刘备用弱如蚊蝇的声音呢喃道。
英雄落幕的低语,悲伤坚韧的诸葛亮没有听到,痛哭流泣的刘禅没有听到,他旁边的所有侍从也都没有听到。
但天地湖海,日月江河,灿烂星汉却是听到了。
话罢,刘备眼前一黑,意识如烟般飘散。
但过了一会,他的眼前又再次明亮,他又看见了一些色彩鲜艳的东西。
秦岭的山脉纵横,长安的宏伟雄壮,洛水的浩浩汤汤,南阳的那一间草房子,一幅幅画面接二连三地闪过。
最终画面定格,定格在了涿郡,定格在了那一片桃园。在那片桃园里,他看到了怀才不遇但又意气风发的自己。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但却根本摸不到,他又伸出手向眼前划拉了好几次,但还是摸不到,于是他苦笑了一声,不再尝试,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随后,战场蹉跎的壮年,身临至尊的老年,与此时此刻风中摇曳的残年,又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
他又看到同样年轻的关羽、张飞骑着高大的骏马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地上飞驰。这一次,他拼尽全力想要叫住他们,但他的声音到了喉头却是再难前进半步,他这次没有放弃,反复尝试,但依旧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最终慢慢消失在天的尽头。
之后,又是一名少年出现了。
少年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侃侃而谈,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幅地图,是天下九州,是汉家天下。
看着少年对着地图慷慨激昂地比划着、诉说着,他笑了笑,这一次,他没有发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从那之后,时间真的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前半生中的所有凝重,都在少年那朗月入怀的笑容中一一破散。
自那场精彩的相遇后,他的理想,也被那阵从南阳而起的夏日暖风吹到好远好远,直至被吹到这里。
听着听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还来不及细细思考,一阵凛冽的春风就自江边奔涌而起,哗地一下,就将他的英雄魂魄吹散于天地。
一万年后,不会有人还能记起他的不甘吧。但天地湖海,日月山河,却还是会记得吧。
公元一一二六年正月,大宋靖康元年春正月,料峭春风吹酒醒,只是汴京城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大苏学士的妙词了,也更没有心思去庆祝新皇帝的登基。初春的暖阳虽然明媚,但此刻城中的众人心中依然只有乌云密布。
原因无它,金人此时此刻就在汴京城外虎视眈眈,不久前差点攻破景阳门。若非李纲李相公率众死战,怕是汴京早就城破了。
甚至,若非李相公死死拽着新上位的皇帝不要离京,怕是新皇早就如同其父太上道君皇帝一样抛下京城去逃难了。
朝堂上,李纲、李邦彦两位也是就与金人是和还是战的问题,争得头破血流。在这争论中,新皇帝赵恒也只是如木偶一般被二位相公拽来拽去,在二者之间犹犹豫豫。
百年大宋,千年古城,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
固然此刻局面难看,但所幸天终究还是没有塌下来。
可张邦昌的天却是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