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晦没听出来白晨省话里讥讽的玩笑意味,只是点头:“嗯。所以猎人们从来事先埋伏。”
白晨省:“你是说在今早之前,刺客就已经埋伏在三叔公这里了。”
柳如晦的话拦住想要转身回小屋的白晨省:“你不要急。找不到痕迹的。”
白晨省看柳如晦。
柳如晦只是看着山中的夜:“你知道猎人埋伏在哪里吗?树枝之间。那里看的足够高,而可能的猎物却看不到猎人。树间射出一只箭。在那只箭被从地上拔出来之前,你绝不会在猎物十步之内看到任何脚印。”
白晨省:“所以此刻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柳如晦:“猎人最大的庇护不只是树。树给猎人提供的是阴影和遮挡。对猎人来说,最好的遮挡却不是树。”
白晨省:“是什么?”
柳如晦看白晨省:“是黑暗。”
白晨省突然明白过来柳如晦到底想说什么。他转头看夜。
栖霞山上的夜的黑暗。
柳如晦:“你此前害怕过黑暗吗?”
白晨省:“从未。”
柳如晦:“你应该害怕的。”
屋里的光只够堪堪照到两人的背。
他们现在面对的,是整个栖霞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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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对的。什么痕迹都没有。”白晨省叹了口气,“他把痕迹都擦去了。”
柳如晦在很小心地避开那片已经干涸,干涸到龟裂的血迹:“我不赞成你这么说。他更像是本就不会留下痕迹。”
三师公的屋子不大。
三个房间,一个厢房,一个主卧,一个客厅。
血在主卧凝干,像大片破裂的泥。
柳如晦左右看看:“而且我不觉得此刻谁在这卧室里等待。”
白晨省点头:“你说得对。这里不适合长时间设伏。”
三师公的屋子和其他师伯师叔的屋子一样大小。但不同的是,三师公的卧室里多了几个柜子。
柳如晦在看那些柜子。柜门已经被打开。柜子被分隔成一层一层,有些隔层放旧衣服,有些隔层放书卷。
这些隔间都没有被放满,甚至有些隔间只是放了两件素白外套。
柳如晦:“这几个柜子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加上那里的脸盆架,这个卧室基本上只剩下几个小小转身的空间。而且这些柜子都被分隔开了,不可能藏人。”柳如晦突然拧了拧脖子,“为什么他要这么布置自己的卧室?他的东西也没有多到放满这么大的柜子,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白晨省:“三师公是故意这么布置的。他就是要这么大的柜子,哪怕他用不到。”
柳如晦:“这纯属没必要。”
白晨省:“那只是你觉得没必要,不是真的没必要。三师公这么要求是有原因的。”
柳如晦:“比如呢?”
白晨省:“比如他年纪大了而没有子女!”
柳如晦看突然站起身来的白晨省。
白晨省:“三师公拜师晚,入宗门晚,剑术大成更晚。等到他达成师父口中独当一面的地步,已经四十三了。这个年岁,他也就和桃花没有任何关系了。”白晨省转身看这个不大的房间,“三师公无妻无子,他是故意让自己的房间看起来小一些而不让自己觉得空旷!”
柳如晦很长时间才憋出一句:“哦。”
白晨省深吸长呼,才说到:“所以你对三师公尊重一点。就算你不认识他,最起码,死者为大。”
柳如晦点头。他轻轻将手中拿起的一个小玩意放回柜子原处。
这个隔层和别处很不同,被这种小玩意几乎放满,只有最外侧的一排半空了,明显是被拿走了一部分。
柳如晦:“这是什么?”
白晨省自然是看到了柳如晦在注意什么:“鼻烟壶。三师公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鼻烟壶。”
柳如晦:“鼻烟壶……是什么?”
白晨省看乡巴佬一样看了他一眼:“鼻烟壶,当然是装鼻烟的。鼻烟是一种……烟粉。三师公不用鼻烟,但是他很喜欢鼻烟壶。他说这些东西很精巧。”
白晨省走到这一排小东西前,伸手拿出一个:“三师公收藏的这些东西其实都很便宜,是他在栖霞山上的弟子们送的。里面有的是樟木的,有的是桃木的,都是很普通的料子。拿到民间,当铺都不收的那种。可三师公很珍惜。他说都是他的徒弟们送的,所以他很珍惜。”
柳如晦:“可这里面好像少了一排。”
白晨省:“带进三师公棺材里了。他最喜欢的都会放在外面手边,最方便拿到的地方。”
白晨省将手里的小壶递给柳如晦。一个象牙的小壶,一指半开口,浮浮雕刻着一只鹰。
这是白晨省从比较里面拿出来的。
柳如晦注意到,这小壶虽然在较内部,却没有丝毫灰尘。
白晨省:“这是我送给三师公的第一个壶。他喜欢这个壶,但他不喜欢贵重的料子。他说他受不起那些东西。只因为是我送的,他才收。无论是放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他每天都会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他玩笑说,这叫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柳如晦将小壶还给白晨省:“这是个很好的人。”
白晨省将小壶放回柜里:“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
白晨省看屋中那道黑褐色的长纹:“可他被杀死了。”
柳如晦想了想,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刚才说他剑术大成。他的武功很好吗?”
白晨省:“好到可以开班收徒,你说呢?”
柳如晦:“我不懂你们江湖人的武功,所以问一下。能够开班收徒的武功,会发现不了屋里多一个人吗?”
白晨省:“你是在看不起栖霞山的武功吗?你好像忘记了你上午被小师叔追的事情了?”
柳如晦转头看屋子里的另一个房间:“所以刺客不可能在这屋子里留一整夜。”
白晨省:“你在怀疑刺客是早上来的?”
柳如晦点头:“仵作说你三师公是在早上死的。那么刺客至少是在你三师公昨晚睡着之后才来到这里。”
白晨省:“接着潜入房间?可这能说明什么呢?还是那个问题,这屋子里太干净了。几乎没有任何痕迹被留下。”
柳如晦:“没有任何痕迹,也就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打斗。”
白晨省明白了:“要么是熟人作案,要么是三叔公刚刚苏醒甚至还未苏醒。”
柳如晦点头:“接着才会出现这么奇怪的血迹。”
两人都在看那道黑褐色的长纹。
柳如晦:“没有动物的血可以喷得这么齐整,只有一条线而不洒落向下。”
白晨省:“这根本就是割喉溅射出的。刺客将他手里的武器甩了一下。墙上的血是武器上的。”
柳如晦:“你查过你三师公的剑吗?”
白晨省:“查过了。亮得很新,只有松油的味道。”
柳如晦:“所以不是用的三师公的剑。”
白晨省:“所以他甚至自己带了武器。”
油灯的光依然照亮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两个少年。
但是屋外,整个栖霞山,都被笼罩在夜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