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户与柳如晦攀谈,说及下厨的一些趣事。从李百户这里,柳如晦知道了城里豆角与豆腐之所以比家中好吃,其实仅仅在于加了一些肥肉。
做年夜饭的时候,父亲一定是在做饭时,自己偷偷把那些叫做“八角”、“檀皮”的东西吃了。
柳如晦想。
一荤两素一碗蛋花酱菜汤,三个人将这一顿午饭吃完。
去往县衙要不了很久。午时已过,钟鼓楼传来鼓声。未时了。
三人走进县衙的时候,柳如晦放慢了脚步。
他的异样没有逃过李百户的眼睛:“怎么了?”
柳如晦:“我不知道。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柳如晦不是在欺瞒。这是他多年在山上形成的一种直觉。
这感觉很接近他抬起眼睛,却在黑暗中看见多双反着微光的眼睛。那些眼睛远远地离开自己,却围成一个圈。
自己在圈的中心。
李百户:“不用担心,这是老赵的地方,你怕什么?”
柳如晦想了想,点头。他跟着李百户赵班头,穿过县衙的前庭,绕过影壁。
县丞站在堂上,班吏们站在堂下。
看着进来的三人。
“赵三,你回来了。那正好。人犯正好便在此处,去,把人犯拿下!”
堂下的班吏向着柳如晦缓缓压来。
柳如晦想起从黑暗中走出的,眦着牙的狼群。
“站住。”
赵班头的话竟有如此力量,让堂下十几人都停在原地。
“二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在下若没有记错,衙门的班吏由班头当家对吧?”赵班头的寒霜竟也直指堂上的县丞。
县丞似乎有些小小的被问住了:“啊这……管理县衙的其他部门,也是县丞的职责所在,赵三老爷这话倒是没什么根据……”
赵班头眯起了眼:“既是我当的家,二老爷如今怎的要把我的家当了?”
县丞:“呃这……赵三老爷不妨待此事之后去问问知县大人。”
赵班头冷哼一声:“二老爷这话的意思是,在下已经被大老爷免职了,是吗?”
县丞:“呃这……”
赵班头:“那你拿文书我看!不然……”
“我就要拿文书给县尊大人看了。”
赵班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叠对折纸张。
县丞:“你……这是什么东西?”
赵班头:“二老爷确定要在这公堂之上大庭广众之下问在下?”
县丞左思右想,终究是侧身向着后堂比了个请。
李百户终于松开死死压住柳如晦翻弓的手。
李百户对着堂下站着的一众班吏:“若我是你们,就不会现在动手拿人。因为这样就得先行将一个军中百户一并拿了。”
李百户点向一个班吏:“你,去给我搬个椅子来。”
那班吏自然是知道自家班头和眼前百户的关系,但又不敢得罪县丞,只好苦哈哈地看李百户。
李百户:“我保证二老爷那里没你的罪,快去。还是说你是要我自己去?”
李百户就这么在椅子上坐下了。就像这乌泱泱几十个班吏都不存在一样,李百户掏出手弩,竟拿着绸布擦拭起来。
本来就没人敢看李百户,这下连他身后的柳如晦也没人敢看了。
“小子,你走了运,碰到的是老赵。但凡换个人,这必死的局你逃不出来。”
像是知道柳如晦在看自己,李百户继续说着。
“白虎剑庄和春秋剑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恩怨你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件事本与你一个小小的猎户无关,但是你却被卷进来了。是因为你杀了一个贼。这是你知道的。”
“可这贼不是无缘无故出来的。本县治安之良好,在全省都是排得上号的。今日突然出现一飞贼,你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
“墨籍非城内械斗,与当地官吏无关。白虎剑庄丢了东西,只要偷他们东西的贼逃出城去,白虎剑庄就只能跟着去。只要出了城,那白虎剑庄的事便与县衙任何人都不再相关。至于那个贼是不是真的偷了,那是白虎剑庄的事。”
“可偏偏那个贼死了。死了也就算了,死在城里。死在城里也就算了,他身上没有那柄剑。这便难办了。”
“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以本县治安之好,这个贼是哪里来的呢?很简单,县衙里关着几年间本县仅存的飞贼。没有背书,牢头是不敢轻易弄丢一个牢犯的。那飞贼再获自由之后,不知道在哪得知了你的一百两银子。于是他想着反正都要彻底离开本县,于是干脆干一票大的再走。”
“只可惜他走到地府去了。但他的死带来了问题,白虎剑庄的事怎么处理。于是有人接着出了第二个馊主意。你变成了那飞贼的同伙,你们将那失物变卖了,你那一百两是变卖所得的赃款。只是分赃不匀,你暴起将那贼人射杀。”
柳如晦突然想起赵班头的话。
赵班头所说。“更有人明知道你不是贼准备硬说你是贼。”
柳如晦终于明白,这说的是县丞。
“于是,白虎剑庄要杀你,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是那个贼。若你侥幸活下来了,衙门要杀你,因为你将你的冤屈摆到台面上,有人的饭碗恐怕会掉,和饭碗一道的还有他们的脑袋。能救你的只有春秋剑,可他们不会救你,因为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于是,你本已是一个死人。”
柳如晦看了一眼那些之前还狼一样的班吏。
现在,他们萎靡得像一群狗。
“所以你走了运,碰到的是老赵。但凡换个人,你已经被推出去交差了。”
李百户笑了一下,低了头,看着手里的手弩。
“老赵和别的县的班头不同。他混过两年江湖,只不过他最终没有在江湖上混下去。他不喜欢那里。他从未喜欢过。十年前,他退出了江湖,拉着我跟他一起。”
柳如晦轻轻问道:“因为什么?”
李百户轻轻地笑,那笑里却被柳如晦听出了一丝丝嘲讽。
“为什么?因为两个字:公道。”
“江湖里没有公道了。因为江湖里已容不下公道二字了。没有公道的江湖,是一潭死水,只能在泥淖中越来越浑浊。”
“他很讨厌这样。我们这些人,心里还存着这两个字的人,在江湖里是混不下去的。”
柳如晦:“我不懂。”
李百户又轻轻地笑。
“你当然不懂。我本也以为我不懂,可后来我懂了。十年以前,公道不是虚无缥缈的自在人心。”
“那个时候,公道,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