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鸣大脑飞速运转了一下,随后对她深深鞠了一躬,敛容正色道:“既然殿下贵为公主,又何必亲来造访?您想见我,我可以去找您。”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不想听完这句话后,六公主慌忙摆手,连连欠身,反倒搞得平鸣诚惶诚恐,立马上前扶住她,生怕这一幕被别的什么人瞧见。
“唉,您看看,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待到季清公主情绪平复了一些后,平鸣方才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太史公能亲自莅临,才是我们之幸。”季清公主终于是能好好说话了,虽然她的声音还是很小,但好歹平鸣能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地回礼了。
“公主殿下,这话我只在今天一天,就已经听过很多回了。恭维的话还是少说的好,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卓尔不凡。毕竟史家出乎其外,又入乎其内嘛。”他难得地借用了一下易安女士的话,侃侃而谈道。
和这位公主殿下交谈时,平鸣倒是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不少。毕竟对方看上去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就算放到之前那个世界,她充其量也只有上高中的年纪。
“抱歉……抱歉……”季清公主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偶尔犯错般抬眼一瞥平鸣,随后又低下头去,那手足无措的神态,倒是分外惹人怜爱。
平鸣看着她,轻叹一声,举头望向被树影遮罩的残月,思索着。
这位小公主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光在这里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吧?把她带进屋里聊?不行,岂有此理,人家贵为一国公主,怎么能与我在这个时辰独处一室呢?
虽然平鸣很确信周围一定有那种——身着雪色铠甲的——会隐身的卫士,但明面上看,这位六公主可是独自来找他的。想到这里,平鸣忍不住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就以他学了那么多年新闻学的经验来看,这事要是传出去了,自己在这千卿城内,八成就再也不得安生了。
就在这时,踟蹰许久的季清公主终于是开口了。她双手紧握着提灯,桃花色的绣鞋尖在地上尴尬地摩擦着,说话时,还是不敢看他。
“恕我冒昧,太史大人。我原本是……同几位哥哥姐姐在千卿学宫中修晚课,忽然听闻您大驾光临,都实在按捺不住敬仰之欲。他们便说通了博士放我出去,让我来见见您……”
听了季清公主的解释,平鸣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竹篁幽幽,暗香盈袖。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在不远处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旁,一座小亭浅藏林间。伞盖般的青瓦与皎白的月光为友,颇有一股隐世的诗意。
看着眼前这个束手束脚的少女,平鸣总感觉,在和她说话时,自己的姿态要比在易安面前高上不少。于是,他故作老成地说道。
“没关系,我也一时得闲。正好,公主殿下,关于这个世界,我倒是还有不少无知之处。有道是‘生乎吾后,其闻道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既然公主殿下您不以我卑鄙,猥自枉屈地赏顾于我,我也正当值此良机,向您谦恭地讨教一番。”
说完这番话,平鸣便自顾走向那座小亭,顺道回首对季清公主做了个“请”的动作。他一边走,一边满意地咂摸着刚刚说出的那一番话,顿时感觉自己也颇有一种雅俊的风骨在里面。
季清公主先是微微一愣。她看着平鸣的背影,也是连忙应允,脚步轻轻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去那座亭子中。
平鸣缓缓登上亭下石阶,坐到亭中石鼓凳上。这石鼓凳非同一般,其顶部由纯白色的玉石贴砌而成,散发着微弱的荧光,一尘不染,就像有什么魔力似的。
六公主也紧随他后,将手中的提灯放到亭口台阶上,自己提裙款款入亭,轻轻拢腿坐到平鸣对面。
月光洒入他们二人之间,石桌上清白如洗。平鸣与季清公主各自摄衣对坐,气氛竟显得有些神圣。
季清公主维持着端庄的坐姿,神色却从容不得。她轻轻咬着嘴唇,躲避着平鸣的视线,似乎不打算先开口。
朦胧的花香自竹林深处传来,不知为何,竟让平鸣打了个寒战。他越来越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便连忙开口,想先找个话题试试看。
“既然您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那我也应该同样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您叫我平鸣便好。”他平和地自我介绍道。
“我记住了,谢谢您,太史大人。”季清公主用力点了点头,但她似乎还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唉。”平鸣见她的拘谨模样,叹了一声,“说起来,我今天见过陛下了。令尊的待客之道,可真是令人动容。”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平鸣带着三分恭维,七分感叹地对公主殿下说道。
季清公主听到父皇的事,稍稍抬起眼,点了点头:“自从星象有变那时起,父皇就开始令礼部的大人们筹备您的筵席典礼,至今已有一月有余了。”
“何必行此大礼。羞愧,羞愧。”平鸣轻叹一声,随后又看向六公主,问道,“话说,你们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
“知道。”六公主稍作思索,细声回答道,“《天道》有云:‘阴阳初开,割化万象,散入宇宙,渺渺兮不知其几所重。重重之间,腾气为天,积实为地’。天地并不止我们这一重。您,还有其他太史公、天将军、言明师,都是来自另一重天地。”
论起学问来,这位公主殿下似乎立刻换了一种语气。她吟诵文章时,气息平和,字字流畅,双眼微眯,如同沉浸其中。
“稍微一等。”平鸣感到疑惑,“太史公我知道。但恕我孤陋寡闻,天将军,还有……言明师,这些又是何方神圣?”关于六公主知道另一个世界这件事,他倒是预料到了。只是,听这意思,除却他如今所在的世界,以及原本的那个世界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重世界?
季清公主微微一愣,随后竟捂住了嘴,轻笑了几声:“太史大人初来乍到,真的有很多东西需要勤学呢。”
听了这话,平鸣不禁感觉脸颊有些烫。这次轮到他将视线羞愧地转向一边了。
季清公主见了他的神色,自觉出言不慎,连忙摆摆手,轻声宽慰道:“没关系。博士常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太史大人不知道的,我讲就是了。”
“惭愧,惭愧。”平鸣的声音很小。
一阵清风吹过,季清公主的发辫随风摆动。她拘谨的姿态已经放宽了不少,此刻正微笑着。
“先给您讲讲言明师大人们吧。”她声音放轻,柔和地看着不太自在的平鸣,娓娓道来,“自史笔的落锋处,言明师,与他们的‘天理院’,便立于天地之间久矣。他们与您一样,同是来自异世之英杰,只是职能不一。”
哦,合着是同事啊。平鸣一面认真上着公主殿下的名师一对一,一面仔细消化着这些信息。
“有道是:‘既言且明,尔须慎行。既已言明,必有报应’。言明师的天理院,是阐明‘天理’的地方。世人必须遵守天理。除此之外,国际之间发生矛盾交戈之时,各国代表也可以去到天理院论辩一番,最终,由言明师们定夺此番义理。”
平鸣摩挲着下巴,总感觉这个“天理院”听着甚是耳熟。
细细一想,好像是和联合国有点相像。
“抱歉打断您,公主殿下。只是,我想问,您刚刚所说的‘天理’,大概都有什么内容?”平鸣也算是有些经验的国际相关人士。他只要稍微了解了解,大概就能推敲到其中的门道。
季清公主看着平鸣的眼睛,只见浓浓的求知欲从中流溢而出。她自不敢怠慢,忙应道:“既是太史大人不耻下问,我只好献丑。”
不知为何,平鸣总感觉她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像是有几分得意。
此刻,平鸣感觉季清公主看自己的眼神都完全不一样了。从一开始的拘谨闪躲,只两句话的工夫,就变成了现在的兴起一时,就好像是碰到了她的什么特长一样。
不过,他对这位小公主热切的分享欲与表现欲完全不讨厌,甚至颇是感到了几分庆幸。毕竟她完全不会给自己猜谜语,更不会令人感到遥不可及。
季清公主微微吸气,准备将熟稔于心的知识道出。平鸣看着她,身体稍稍前倾,就好像一个好学的学生一般,静候下文。
“《天理》分有四卷,一曰《正义》、二曰《良知》、三曰《秩序》、四曰《虔信》。每卷之首,皆有一序,序中所言,皆为圣哲对坐谈笑时的高论。我就且先为您讲讲《正义》之序吧。”
季清公主稍稍停顿了一下,垂眼思索片刻,似是在温记所学过的内容。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辫,沉吟一会儿,随后又抬起眼,看向平鸣的脸,开口缓缓背道——
“孰谓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