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时间有些发愣。他微微张口,看着眼前的女士。明明她给人的印象何其婉约雅致,但在她深潭般的眼眸之中,他竟然看到了恍如隔世的肃穆与庄重。
“你来了。”这位女士信手记下几笔,然后将笔搁置,书本轻轻地面朝下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抚裙起身,嘴角微微勾起,“有幸得见,久仰。”
“不敢。您是……”青年倒是拘谨。他话只说了个开头,后续都由自己咽了下去。他眼前的这位淑雅的女性眉目清澈,笑意泗流,然而,不知为何,他分明从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丝伤怀。
“你称呼我易安便好。”这位女士笑了笑。
青年怔了怔:“您莫非是……”
“往事如烟,又怎堪细细点检?”她只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向来人事苍凉,只谓之原上秋草,岁岁枯荣。如今你我既已留不住人间,前尘往事,便权当过客,不谈也就罢了。”
青年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随后问道:“既然不在人间,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易安女士阖上双眼,低吟道:“正所谓‘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你的肉身虽然从先前的世界离散,但你的灵魂已经升华到了这里。”
她转过身:“用以方便理解的话讲,就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被天地召唤到了这里。这其中毕竟有些繁复的原因,恕我一时解释不清。但日后总能讲清楚的。”
房间角落摆放着一个橱柜,玻璃柜门后尽是各色各样的杯具。易安走过去,轻轻地拉开柜门,端出一套茶杯,转身放到茶几上。随后,她用指尖勾起茶壶壶耳,清茶慢慢地倒满了一个小盏。
“请坐,也请用茶。”易安抚裙坐到茶几后的椅子上。她伸手示意,请青年也坐到对面去,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主人之仪。
“嗯……谢谢您。”青年一边消化着刚才的话,一边拘谨地坐到了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双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这茶的味道很独特。不,不能说是味道,而是另一种说不上来的在口腔喉咙中流淌的感觉,温润而沁人心脾,仿如魔法一般。这让青年身体都放松了下来,紧张感几乎一扫而空,坐姿也从容了不少。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易安女士将手掌轻覆于大腿上,语气十分温和地问道。
“哦,我姓华,名字是……”
这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易安并没有去打断他。是他看着她的眼神时,脑子里回想着她先前说过的话,自己恍然顿悟了什么。
倘若那一世已经过去了,再徒留那个名字的话,未免有些矫情,多了几分顾影自怜的味道。虽然也不是不行,但看着眼前人杰的超脱模样,他不禁也想附庸风雅一番。
“嗯……容我三思……”青年低下头,沉吟片刻。易安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又抬起头,看向露台外的千家万户,若有所思。
“栏外的,那是千卿城,更早时候,她被称为缘江城。这里是悬息的都城。”易安女士顺着青年的目光,温柔而深情地看向露台外的万家灯火,“向来是,伞盖千千灯如昼,倚碧落,尚不收。”她喃喃道。
千卿城?青年看着眼前繁华的都城,看向远天之外的星辰,以及刚好笼罩在上空的薄薄的阴云,他的视线一时间竟有些摇荡。
就好像他的一部分灵魂还留在那座露天监狱一般的城市似的,青年的耳边隐约又响起了不知所云的轰鸣声,尖啸声。在那些华丽的建筑物中,挥之不去的惨叫与哭嚎竟幻入了他的脑海。他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易安女士,我忽然想起之前……生前发生的事了。那些都是真的,是吗?”
她颔首。
“那到底是为什么,那座城里,那么多人平白死去,唯独我又活了一世,意义是什么呢,我来到这里又是为何呢?”想到那些惨状,青年不禁有些哽咽,不过,他把这些哀恸都咽了下去,最终只发出了一声长叹。
易安站起身,缓缓走向露台,双手勾栏:“少友。我可以称呼你为少友吗?”
“您请便。”
“那便好。”她笑了笑,随后看向千卿城,轻轻说道,“尽管千卿城内夜夜笙歌,但在当今人世之中,还有不可胜数的破落城池、败壁战场。倘若少友觉得,此处是什么天堂,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易安女士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块奇异的宝石,那块宝石如血般鲜红,散发的光让周围一切都显得有些愠怒。
她一边稀松平常地将其把玩在指掌之间,一边接着说:“刚刚,少友以意义相问。少友先前生平,我亦有所耳闻。莫非少友以身行险,赴汤蹈火,所追求的意义,到底连自己也不清楚么?”
她转过身来,看向青年,神色肃然:“当然,少友自会有所分辩,不过,我猜,无非四个字——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这四个字如同利剑一般,猛然刺入了青年的心口。
他忽然又回想起了那些枉死之人。他必须向世界分享他听过的那些号哭。
“少友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易安女士接着说道,“这里是悬息的‘天机府’,这个国家历朝历代的史料,都在这里被集中保存。而受选来到天机府者,皆为命定的‘史家’。勾勒青简,刻写前尘。少友你这一世的意义,便是在此间行走,记录人情世故,岁月易换。”
“总是要有人把那些零碎破落的前尘往事记下来的。”她轻叹,墨色的眼睛直视着青年,“无论是丰功伟绩,封狼居胥,还是徒然嗟叹,隔世嚎哭。总有人要替他们铭记,替他们发声。”
青年怔了怔,眼睛似是看向易安,又仿佛透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万家灯火。
尽管这一切对他非常玄幻,但易安讲得很明白,无非受选、转生,现状不难理解。
“我明白了。”青年似是想通了,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少友?”
天日昭昭。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平鸣。”他轻轻答道,眼神却是很坚定,一字一顿,“不平的平,长鸣的鸣。”
这是他身前的笔名,只不过来自一天傍晚的妙手偶得。但现在,他觉得正合适。
“好个‘平鸣’,平鸣平鸣,不平则鸣。”
易安颔首,随后走到茶几旁,将扣置在上面的手记本拾起,轻轻操起笔,双眼微眯,嘴角勾起,对着上面再添几笔。
她写完之后,抬头看向他,笑道:“平鸣。来看看吧。看看有什么能勘误的。”
这个称自己为——平鸣——的青年走上前去,站在易安身侧,看向她手中的手记。其上题写道——
“鸿启五十四年春,天星尽摇,案以故事,其人将至。帝大喜,令备礼乐以相迎。四月四,倏至,谓平鸣。平鸣者,气凛凛,礼备至,不辞绝险,有古人之风。”
平鸣看着她宛然的耐看词字,不禁感觉有些脸红。他站在易安身边,轻声问道:“这写的莫非是我?”
易安点点头:“莫非有什么疏漏之处,请赐教?”
“不敢。”平鸣连连摆手,他的声音更加压低了几分,“只是您写的内容,实在……有些言过其实,让我有些汗颜。我没有那么高尚。”
易安叹了口气,眼光轻柔了许多:“莫要自谦。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挣过命途,再活一世的。”
“这……”
“揖让赋闲的细碎言语还是少说的好。对于我们而言,出口的话须要言简意赅,书刀刻画的词句更是如此。”易安的语调提了几分,但其中的温和不变。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那扇平鸣来时的门。
“也罢,你初来乍到,还是同我去走走,见见新鲜事物吧,少友。有些事情,我会慢慢与你阐明。”
她推开门,对他转身,笑靥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