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如聚,竹林婆娑,小石村山前的一方平地上,一处小小的市集正在运作。一根长竹竿将白色绸布高高挑起,布上书着两个苍劲有力的黑色楷书大字“小集”。白底黑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烈烈作响,旗帜四周按售卖货物种类划分六个区域,分别是皮货、肉食、器具、布料、调味和休息区,各自以区前的图画小旗作为标识,如休息区的旗帜便是白色的布上一个小人正坐在马扎上假寐。
区间相隔十五步用生石灰划了醒目的白线,区内则仅是简单用木棍划出十几个一丈见方的格子,富贵些的铺子不但用木架子支起了好大一片摊位,还有布料的门脸挡着阳光,穿着体面的小厮卖力吆喝,穷措些的将自家带来的草席往地里一铺,自己往上一坐,再在货物上插一根稻草,生意便算是开张了。
汉人勤劳,商户卯时便早早来此布置摊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穿透山间的薄雾时,便有附近村落的农夫三两结伴,挑着鸡蛋、猪肉、菜蔬、粗布等农家土货来此换些针头线脑、盐糖茶醋等生活必需品,有几个家境殷实的农夫数着怀里刚得的铜钱和碎银,咬咬牙买了几尺鲜艳的绸布还有拨浪鼓、木马之类的小玩意,小心地将其装进随身的麻布包裹,这才笑容满面地与几个伙伴往家中赶去,生怕回的迟了便耽搁了一日的农活,而在汉人农户散去后,以往人声鼎沸的市集却陷入了一片尴尬的静默。
眼看日头快到天中,按往常的规矩,已是快到散集时分,自家却迟迟没能做成这单生意,韩老五恶狠狠地将手中的厚脊尖刀往满是油脂的砧板上重重一拍,左手叉腰骂道:“贼厮鸟,既是不来卖肉,在洒家摊前左瞧右看,莫不是想来做贼!”“店家...韩五...五哥!俺真是来卖肉的,但这收价...能再高些罢?俺日后一定报答你!”韩老五口中的“贼厮鸟”约莫二十岁年纪,面色黝黑,正是一名典型的僚人青年装扮:头缠一块蓝色劣布方巾,身穿收紧了袖口的黑色无领对襟上衣以及同样扎紧了裤腿的黑布长裤,脚上则是简陋的草鞋,腰间随时佩着一把连鞘的弯刀,此时正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试图讨价还价。
“呸,少跟俺套近乎,五哥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能叫的?”韩老五瞪大了一双牛眼悍然开骂:“你这只套索活抓的肥鹿确实难得,但连肉带骨血,洒家给你十五贯钱的收价,便是桂州府的天香楼都要竖起拇指夸俺一声公道,你这夯货倒还嫌俺收的低,若不是看你兄长面上,俺这就一刀活劈了你!”僚人青年听后,只是咬牙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唾沫,不做应答,有心走开,脚下却又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只低头把捆了四蹄的斑鹿看了又看。显然,他也知道韩屠夫的收价已经很公道,甚至过于公道,但一想到族里每日靠一点稀粥过活,饿得走不出屋子的阿公阿姆,还是咬咬牙,决定厚着脸求韩屠多出些银子。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身后忽地传出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承蒙韩五哥照顾,这只鹿十五贯钱俺们卖了,这几只打来的兔子望韩五哥收下,回家让嫂嫂收拾收拾,权当下酒。”先来的黝黑青年心里一惊,转头来看,果然见到自己的亲大哥,也正是这次赶集木乌部的领头人乌虎正满面笑容地将自己昨日千辛万苦才抓来的三只兔子用草绳捆了长长的耳朵,正往韩五的铺子里送,黝黑青年心中大急,当下便要伸手阻止,却被乌虎狠狠的一眼硬生生瞪了回去。千穿万穿,好话不穿,眼前的青年虽仍是一身普通僚人装束,但却体格雄壮,腰圆肩宽,更兼言语大方,声音洪亮,让同样膀大腰圆的韩五只一看便生出几分好感来。
既是对方有礼有节,不似先前的小子,只用“日后报答”这样的空口白话来敷衍,韩五便也消了几分气,只将满是油腻的两只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冷哼一声,言道:“总算来了个晓事的,俺虽是管着这一摊子事,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管事,每日的收账须是商行里有专门的算盘在做,哪能只听这小子几句空口白话便平白多给银钱。”“韩五哥与俺们做生意有许多回了,俺们木乌部的人每次有了猎获总是先送到五哥这,五哥也从来没亏待过俺们,只是近来部里确实遭了事,俺这小弟才心焦了些,还望五哥原谅则个。”虽是僚人,乌虎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说话间更是弯腰给韩五唱了个大喏。眼见对方言语真诚,行动有礼,反倒是一向泼皮作态的韩五率先不好意思起来,先是赶紧也把手一搭,弯腰准备做个揖,却又发现自己满手的油脂正闪闪发光,一时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而时至日中,骄阳似火,这么几个动作的功夫,韩五脸上豆大的汗珠已是连线似地顺着下巴滴落,在地面上砸出几个浅浅的小坑,场面显得格外尴尬。
韩五胖大的脸庞憋得通红,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叹口气说道“小兄弟,咱们不是头回做生意,你当知道,这市集本是李家二郎顾念你们僚人平日里卖货总被城里商行欺负,这才央了他母亲开恩,让商行几个老人搭起来架子,若是买卖上真能予些方便,哥哥怎会舍不得,可今儿个你们要办的不是小事,听哥哥一句劝,别想着自己硬扛,你扛不住!”乌虎闻言,明白市集里收货的大商铺本是一体,自己带族人前来买粮的消息私底下已是在市集里传开了,心中暗叹口气,顺势直起身来,朝着韩五苦笑道:“哥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小弟怎能不懂,只是部族不幸,遇上头人家把银两看得比族人性命还重。”说到这里,六尺高的魁梧汉子已是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族里这些天已经饿死五位老人了,都是不肯吃饭,要把粮食留给家人的,剩下的也都只剩一口气,每日凭着几口稀粥勉强吊命,小弟实在没法子……”韩五见状,也只是叹口气,将三只绑着的兔子往身侧一扔,背过身去大声道,“健壮肉兔三只,收价两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