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章 梅雨(1 / 2)绍兴十二年首页

四月里,天空阴雨不断,屋内湿气越来越重,赵楷看书看的眼睛要掉下来,想事想的脑汁要流出来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拯救他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迈腿去窗边站一会,用窗户的嘴代替他的嘴,大口换几口气,当然,更好的是去到外面绿色葱葱的院子里,可是,他出不去,他被禁锢在寺庙的这间禅房里了,最初,被安置在这样逼仄的小房子里,他是心烦的,等靠近窗户要推开窗户的时候,他更烦的,原来窗户左右推不开,只能从下往上推,匠人下了力气,造的结实,无论赵楷手上加力几何,就是不能让那缝隙变大一些,它拮据的尺寸,让他苦恼地想到巨大佛像的嘴唇,无论佛像建造的怎么大气,嘴巴都是一条小气的缝隙。因为这独特窗户制式,他看不见窗外的动静,除非他愿意屈膝,向一条缝隙?他笑了,觉得他的人生总是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挑战,他都做了什么,就从拥有整个世界,变成了只拥有一条缝隙。在努力了很多次后,他不介意再多一份尴尬,就像其他场景时那样。他最终做到了坦然接受这独特的窗户,并慢慢享受起与它的接近,他在那里寻找到了欣喜:风的流动,这一动,就好过万静,这一动,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涌动,是他并不孤单孤独的佐证。他向来认定,只要这尘世还在动,一切就还有希望。在动与静的交替中,他与外面的尘世隔着一张窗户纸对峙着。

在尺寸之间,他也开始感受他自己,外面在层层叠叠地下雨,他看不见这种层层叠叠,可是他感触到了,用肌肤,用双唇,用睫毛,他还学会了把灵魂附体在源源不断的呼吸上,他看着它像骑马一样,骑上流进流出屋子里的微风的马背上,从窗户的缝隙里跃出,跳入院子里,窜出寺庙的山门,融进漫天的梅雨里,他又看见自己甩开风这匹马,双脚干燥地在城中奔跑,他看见满城的人都在自己把自己禁锢起来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起叹息,叹息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泡沫升空,变成了耀眼的闪电和震耳的惊雷,街道上空无一人,老天爷在埋头干活,他弯着腰卖力地一遍遍冲刷着漫城里青石板路上的斑斑血迹,将随风雨来回滚动的断头断肢一堆堆冲进被早已被浮物遮蔽的河道里。

这天饭点,外面照例由一个小厮低头快步送进饭菜来,利索地放到案几上,转身,退下,可是,这一次不同,那小厮慢悠悠走了几步,就在旁边站定,不走了,而且眼睛似乎在看赵楷。

还在看书的赵楷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之前轮流的几个,看来换人了,要说也没什么,吃顿饭而已,什么人来送,并不重要,只是那人身材之高大,还是印在了赵楷眼里,这样的人在军中被长官看见只是端菜端饭一定甚觉可惜,去战场上博些功名可好,他一如过往,慢腾腾吃完,然后在座椅上微闭眼睛,养养神,他不敢将眼睛完全闭上,一如过往,他的警惕并不放松,在一点点缝隙里,他看见那高大的小厮动起来,向他这边走过来,按规矩他是要过来收拾好碗碟,可是在赵楷眼睛的缝隙里,那小厮居然只是走动案几旁,就站定了,并不弯腰去收拾残羹冷炙,“我家大人请您移步。”小厮冷冷地说。

“你家大人?”

“您应该知道他是谁。”

还能有谁,苗傅呗,赵楷在心里想,跟我玩这些,这个武夫。

“去哪里?”他还是不睁眼。

“我家大人说去了您就知道了。”

“可以拒绝吗?”

“我家大人说您必须去,没的选择。”

“外面还在下雨。”

“我家大人说下刀子也得去。”

赵楷现在知道了这次来送饭的为什么是一个魁梧身材的小厮了,也许自己再不答应,他就要动手了,赵楷瞄了瞄他的手,的确很大,手腕那青筋暴起,应该不是在厨房里择菜洗碗练就的。

“别离我太近,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他睁开眼,站起身来,似乎是因为味道才屈服的,不是暴力,“带路吧。”

小厮说了个好字,迈开步子,步子很大,几步就到了门口,在推门出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赵楷,不知道他自己步子大他跟不上,还是真的厌恶自己的味道,他还在离自己足够远的地方,他微微一笑,又说了一个清脆的字,“请!”就没有礼貌地一推门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仍在下雨,赵楷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当心些。禅房外面是一排排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在警戒的士兵,其实雨并不大,赵楷觉得他们真没有必要把自己裹的那么严密。

小厮在前面引路,他应该一向伙食很好,腿脚有力,出了睿圣宫,就带着赵楷在雨中疾走。不久,他们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河水汹涌,感觉就要从两岸的护堤溢出来了,看样子杭州应该是下了很久的雨,城外山里的水都到城里来了。

他们就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走到了一条非常宽阔的大街上,那里即使是雨天,店铺里仍然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依然有来来往往的人。

来杭州很久了,他终于第一次无遮拦无阻挡地看见了杭州城里普普通通的人!他在那一刻眼睛一热,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随着小厮在人流里疾行,像蜻蜓点水,像读书时一目十行,纵使这样,他的耳朵仍然搜集到了足够多的飘荡在街道上的好玩的声音:下雨天出来买买菜,一会就回家去,老婆还在家里等着他买的东西下锅,当然下锅之前要洗洗涮涮,老婆在厨房烧火做饭的时候,他再监督娃背背书,总得对住交给学堂的银子才是啊,对了,得抓紧了,别回去晚了,否则婆娘肯定絮叨,甚至骂骂咧咧:又去赌了?又去嫖了,又去听书了?又去喝酒了?晴天婆娘能做很多事情,累都累死了,没得心思做别的,一到下雨天婆娘睡足了觉,无事可做,就只是翻老公的旧账,真应该让婆娘也去学堂读读书,有空翻翻书,也比翻旧账本强,旧账本太厚,弄不好一会骂,一会哭,骂男人不是东西,哭男人对她不好。这样的话语他的耳朵从未听过,话语里的日子他也从未体味过,以后他也许会跟夫人一起在这街上走走,听听,她一定会笑的,靖康之前她就只知道笑。唉,他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他们在一座铺面不大的茶楼前停下,小厮对着门口的两个人说了一声,“大人要的人来了。”他们就齐刷刷地做了请的动作。

他不知道苗傅这是唱的哪一出,以为他就在里面,于是严肃起一张脸,进去了。

小小的茶楼里并没有多少人,尤其是没有一个坐着的人,全是魁梧精壮的年轻人,带着刀剑。赵楷想应该是苗傅的兵士了,这座茶楼应该是被他包场了。

他要干嘛?下雨天无聊请自己喝茶?像雨天泼妇骂男人一样,要给自己清算清算?

小厮带着他并不停留,直直地上楼去。那上面有很多座位,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茶楼,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一把茶壶,一杯茶。空荡荡的楼上,只有风,和从外面不断往里扑的雨。

“”我家大人请您在这里稍候。”小厮指着面前窗户下的位置,赵楷点点头,一步步走过去,站定。

从开着的窗户那,他可以看见下面那条街的大部分,市井里巷在远方铺开,繁华的痕迹仍然在。外面的雨断断续续地把他们二人身前腰部以下的衣服一点点打湿,那小厮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家大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

“我们就这么一直站着?”

“是。”

“你家大人找我来所谓何事?”

“不知道。”

“净街了,净街了。”有声音喊起,街道上的人纷纷向两旁避开,是大人物要来了,赵楷想肯定是苗傅了。雨噼里啪啦地下大了,赵楷的身上更湿了,下面的街道上一顶八抬大轿在百名兵丁的护卫下,慢慢露出了顶,往他们这个方向赶来。

忽然一声重重的撞击声响起,赵楷看见轿子蓦地向一角倾斜,一个轿夫单膝跪在地上,嘴角疼得抽搐不已,轿子在他那一侧向下急滑,紧接着,又有其他几个轿夫跪在地上,他们的胸口齐齐地插着一只箭!

就在整个轿子要砸到街面上的时候,就在百名护卫慌乱不已的时候,在惊吼声中,轿子里腾空跃出来一个精壮的将军,稳稳地落在地上。

是苗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