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在树上旁观一切,始终觉得陛下好像并没有把黑熊当作黑熊。
狩猎者一般只会把猎物当做没有情感的牲畜,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们带着种族上天然的蔑视与支配感,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
但陛下却像是在杀敌。
那是对待敌人,而不是对待猎物的方式。
“朕迟早有一天……!”
他听见了天子一声意犹未尽的低喝。
匈奴。
卫青的心里突然蹦出这两字来。
此时全宫上下将相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汤汤,这个时候,天子组织了这样一场考验众人的秋日游猎,说出那样的话。
卫青的箭抖了两下,不为别的,只是激动。
所以陛下是想出击匈奴的吗?
陛下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对吗?
那陛下……何时会行动呢?
三连问后,他的箭开始出奇得稳。
刘彻此时汗如雨下,却越打越上劲头,发力,落点无一不精,无一不准,这头黑熊已经开始有些摇晃,胸前马蹄形的白毛已被血粘连在了一起。
她正要用尽最后的气力拍下一掌,刘彻的眸光瞬间锐利,笔直地站在那里临危不乱,不动如山。
“卫青!”
咻——!
一箭破空,揭开了戈壁大漠的图腾画卷。
有一瞬间,他们两个人觉得耳边是烈马嘶鸣,士卒呐威,是汉的旌旗遮天蔽日的卷风挥舞。
箭矢穿入黑熊的手掌,血肉飞溅三尺,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最后轰然倒在了大汉天子睥睨的眼神之下。
鸣金收兵。
卫青的手维持着刚刚射箭的姿势,似乎没有从刚刚热血喷张的想象中找回神魄,他算是有些发懵地微微扭头,与树下昂起头颅的天子对上了目光。
血腥、战意、渴望,那么多个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混在一起,彼此交织。他翻身下树,走到天子面前单膝而跪,抱弓复命。
刘彻回过头时就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黑夜快要降临,他们踩住了日落西山的最后一刻尾巴,东方陷落,只留那一处天边染出的明艳橘红,慢慢渐变至黑幕的边缘。
帝王双手平举,感受太阳落日余温的抚慰。
“熬过这个长夜。”
十八岁的天子低语道。
他们都有很多的问题,此刻却不必宣之于口,答案在血液里,在呼吸间,在遥远却未知的大漠之上。
卫青抬起头,直视着天子的背影。
也许是了,就是这个人。
他们都知道。
——
“太凶险了!”公孙敖后怕地拍上卫青的肩头,小声说道:“陛下突然就不动了,要不是喊了你,那熊保准得成刺猬。”
卫青笑的莫名有些傻气。
公孙敖看了看篝火上已经被人五花大绑的野猪,又瞧了瞧卫青的神色:“这么兴奋?诶,也是应该的,我也很高兴。”公孙敖大笑两声又在一群禁卫军中间闭了嘴。
见公孙敖会错了意,卫青也没有出声解释。
但是很快,公孙敖笑不出来了。
在统计战利品论功行赏时,这头马上要被分食的野猪却并没有被算到建章宫头上。
“你二人今日一直跟在朕身边,”刘彻笑着反问公孙敖:“难道不算朕的战利品吗?”
如果再听不懂陛下的意思,公孙敖就是个傻子,可惜他不是,他知道陛下在逗他。
“是……是!”
情急下他咬了舌头,为了补救马上昂首挺胸地喊出了这个字。
“那这头彘也是朕的。”
无话反驳。
随后,汉子眼底的羡慕根本藏不住一点,眼巴巴地看着刘彻将原本的赏赐给了五祚宫众人,心里默念了三声对不起弟兄,对不起老母。
正当他要和自家嗷嗷待哺的狗崽说对不起时,刘彻念了他的名字。
“朕早晨说过,拔得头筹者另有重赏,公孙敖,”他一顿:“干得不错。”
“朕就赐你五十金,让你能带全宫人都去那琼醉楼胡吃一顿。”
赏五祚宫的正好就是五十金。
公孙敖闻言扑通一跪:“属下谢陛下恩典。”
发财了!公孙敖内心大喊。
“至于这把玉具剑……”刘彻的话转了个弯:“朕说是要给优而胜朕者,这彘与熊比本高于一筹,但是你二人合力击杀,朕也在最后借了卫青的箭力。”
他将短剑抽出,新制的铁刃闪着篝火的火光,中和了原本锋利的寒意。收剑入鞘,剑鞘与剑柄上装饰镶嵌的玉石相辅相成,配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蟠螭。
刘彻到卫青面前,将剑轻轻放在卫青伸平的双手:“这不完全是一个赏赐。”
“此次围猎弄断了你的短剑,朕便把这个算作你的补偿。”
卫青心中一惊,没有想过陛下会记得他这件小事。
他原先的那把短刃是建章宫分发的旧款,不是很合他的手感。但是卫青初到时的身上并没有多少银两,家人刚刚脱离奴籍,也没有找到差事收入,他想省下一些开支,再拿回家中。
于是几个月后,他方用省吃俭用攒下的另一些银钱,去街上铁铺换了这把趁手的旧刃。没想到今日便折在了那头野猪身上。
卫青还是觉得这不只是一个赏赐或者补偿这么简单,果然就又听刘彻说道:“希望你以后,能展现出配得上它的勇武。”
原来带着希冀。
天子笑得不算清白,好像卫青已经上了他的贼船。
如果对方不是皇帝,卫青倒是真想问他一句:表现得不好会被问责吗?
问责是会让自己赔这把剑钱?
他突然感觉手中的铁剑比巨石还要沉重。
天子已经算是明晃晃地告诉他要上进,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却不打算继续纠结,只在心中暗自决定:未来一定要带着这把短剑,多杀掉几个匈奴人。
空中突然飘来一缕肉香,勾上了卫青的鼻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何拒绝得了那烤得滋滋冒油的彘肉,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刘彻见状,大手一挥就放了他和公孙敖离开。天子坐回原处,就见两人都跑着围去烤肉,不由得感觉好笑。
“真是情绪都摆明写在了脸上。”刘彻支着下巴评道。
肉还没有烤好,刘彻干脆席地而躺,双臂叠于脑后,望上了满天的繁星。
搏熊带来的疲惫后知后觉地席卷了他的身体,肌肉开始有些酸痛,但是这都比不上心口的压抑。
他在搏杀时释放出来的压力,而今又有些许回到了他的心头。
熬过这个长夜。
他又呢喃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
入宫的第四个月,卫子夫在后宫里遇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