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从一开始就知道,“家人子”其实并不算皇后赐给她的位分。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无名无实的东西,看上去是皇帝的女人,但好像又不是,可具体算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
入宫的第一个月,永巷给她分了一个名叫剪云的侍女,年纪比卫子夫大上两岁。
“是原先伺候过夫人的婢女。”管事的黄门彼时笑意盈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她厌烦也不会被觉得轻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
卫子夫明白,她是刘彻带进宫第一个的女子,皇后也没有表现出刁难她的意思,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压了或好或坏的赌注,但无论怎样都会留有退路。
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平安顺遂地活着,总要思虑太多,人之常情,她深谙。
时间并不像流水那般湍急,在初入宫的两个月里,卫子夫每一天都倍感煎熬。她和许多家人子共同住在一处偏殿,但每日天蒙蒙亮时其余人就会不见踪影,唯有她无所事事地漫游——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无人愿意提起的女子。
“她们都去了哪里?”
卫子夫终于受不住,去问了剪云。
老练的婢女似乎料到自己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牵上了她的手。
她们一步步走出偏殿,左转右弯,廊腰缦回,穿过景致清幽的花园,来到永巷最偏僻的角落。
朱红的墙壁染上斑驳的黑影,鲜少打扫的周遭还堆叠着雨后断头的山茶,无人修剪的树杈伸着自由凌乱的腰枝。
繁华如后宫,原来也会出现这样的地方。
卫子夫听见一声声规律的拍打,是浣衣用的木杆敲在被水浸透的绸缎。
迈入门去,五颜六色的华服被挂上竹架晾晒,风吹飘动,虚虚实实遮掩着宫女们忙碌的影子。
她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如同工蚁,重复着浣衣、晾晒,一批人来又一批人去。
卫子夫便在前方,看见了她蹲在地上不断拍打衣物的同居。
“还有一些姑娘去了凌室①、织室②,还有,”剪云一顿,“暴室③。”
卫子夫明显感受到了她最后二字的颤抖:“家人子也需要做这些吗?”
她颤着眸子,接上了剪云带了些许怜悯的目光。
“姑娘,这里是永巷。”后者沉声道,“您慢慢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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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第三个月,卫子夫明显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复存在的热情。往前会对着自己挂上灿烂笑容的人,如今也只是礼貌招呼,送来的吃食也从三个菜变为两个,再成如今的一道一粥。
剪云也开始被永巷令④安排去做了别的杂活,不必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走动;同居的家人子也拿出未绣好的帕子让自己帮忙完善。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为何变化。
所以当她依旧一个人坐在榻上,葱白的手指捏上针线,心不在焉地绣着图案时,刘彻入永巷的消息让血珠滴上了方正的绢布。
剪云又回到了她身边,卫子夫放下东西,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跑出偏殿,跑到刘彻必经的长路。
“姑娘,慢一些。”
无论身后的剪云如何喊,卫子夫都没有停下急促的脚步。
少女的脸上带着精心涂抹的胭脂,画上细长俊秀的黛眉,彼时微微喘气,用手支撑在朱红绘金的门椽,却只能看见天子越走越远的銮驾。
那是椒房殿的方向。
皇帝找的人不是她。
终于回过神的少女突得红了眼睛。
那一夜的鱼水之欢终究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意的过往。
皇帝就如此轻飘飘地将自己遗忘。
“早该认清的,”过了许久,卫子夫呢喃着,决绝地转头,好似不加留恋地离去,“早该认清的。”
她再向看来时的路,日落西墙,光更加暗了。
自那以后,卫子夫成了需要去织室帮工的织娘。
她恢复了在平阳侯府中起早贪黑的日子,也很少见得到剪云,亦没有人再对着自己露出讨好的笑。
卫子夫吃着粗粥,瞧见自己被染料泡得花花绿绿的手掌,又被磨起的新茧冲断了一些色彩。
“这里可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致?”
上方乍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惊得她差点落了蓄在眼眶中的泪花。
久蹲导致腰肢疼痛异常,卫子夫不适地动了动,见说话的人是睡在她不远的家人子。
少女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当初太过天真了。”
女子从榻下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只道:“如今尚未入了秋冬,到那时才是真真儿地不好受。”
“谢谢你,郑姐姐。”
卫子夫依稀记得她的姓氏。
郑姬⑤望了望窗外,宫女、黄门无时无刻不在秩序地走动、工作,按部就班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落在合适的地方。
“妹妹觉得,我们比她们自由吗?”郑姬忽然问道。
卫子夫顺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
“家人子,不过是另一种没名没分的婢女。”她苦笑,“我们也只不过是能较她们多休息那么一阵,哪里称得上谁比谁更加自由呢。”
郑姬也带上苦笑,调侃道:“说的也是,我瞧那织室门前的山茶,虽是不会动,却比行走的你我自在多了。”
“但是子夫,”她继续道,目光变得如同剪云当初那般哀伤,“若有亲朋家室在外,不必费心柴米,倒不如真做了那劳累的宫女。”
“为什么?”
卫子夫十分不解,自她入宫以来,总觉得自己蒙在一个巨大且没有边缘的皮鼓里。宫内的每一个人欲言又止,谁也不想说出她们的回答。
也同样的,她又得到了郑姬的摇首拒回。
女子只是敛了自我的伤痛,只吩咐卫子夫:“未时要将新染的绸缎送去暴室,妹妹不若和我一同前去?”
暴室。
那处让剪云说之颤抖的地方。
卫子夫揣满了疑惑,随着郑姬来到这永巷最为偏僻的角落,这一路的墙壁爬满了奇异而杂乱的花草,然而越到深处,却越见不到青色。
“啊——!”
骤然惊起的尖叫让卫子夫浑身一颤,那声音极具惊悚,凄厉地穿梭于狭窄甬道。
她惊恐地望向神色如常的郑姬。
“没事的。”后者安抚她,带她跨入了暴室。
暴室用来晾晒的竹架比浣室只多不少,异彩纷呈的料子被夏风轻轻地吹着,半遮半掩着暴室真实的模样。
卫子夫稍稍松下心神,脑中却依旧回想着那声尖叫,她想问郑姬,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们又穿过几重缎料,卫子夫始终观察着四周,发现只是比她们那里多了几个管事。
这暴室似乎没有那么可怖。
其中一个管事瞧见她手中的织布,只略微仰头点了点一旁东侧的小门:“放那儿吧。”
卫子夫领了吩咐。
走到半途,她耳边传来了木盆摔落,热水泼洒的交杂,随即便是人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她顿住步子扭头一看。
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地躺倒在地,手上满是流脓发炎的疮口,她哆嗦在那里,目眦尽裂地望着前方。
卫子夫吓得愣住,随后便要下阶去扶。
但管事比她更快,那人终于抽出了别在腰后的东西,卫子夫才看清那是一根拇指粗的黑色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