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溢了血,强迫涣散的瞳孔紧紧盯着双眸微红的太子。
“你成年了。”
他向天下昭告这样的喜讯后如释重负,堵在咽喉的血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刘启最后的意识是倒下去时那一望无云的青天。
——
这是冠礼后的第八日,也是皇太子刘彻寸步不离照顾皇帝的第八日。
今日刘启比以往都更有力气,甚至能吃下半碗的米饭,一直缠在身上道不清的痛苦好似也退散几分,但他知道这不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他看向坐在小案旁读阅奏帖处理公务的刘彻,深知这会是最好的时间。
天还未亮,世上最尊贵的父子俩说上了悄悄话。
身为大汉正宫的未央宫规模宏大,刘启不想让任何人打搅,也不想坐上轿撵,于是刘彻搀扶他走在亭台楼榭的怀抱。也没走出太远,父子俩就坐靠在寝殿外一棵粗壮的槐树边。
刘启让刘彻去殿内取了琴来。
“父皇想听些什么呢?”
太子的手指已抚上琴弦,微笑地询问前人。
“彻儿觉得呢?”
“……一曲《流水》?”
“细水涓流复激昂高亢,名曲一也,”刘启笑笑:“但父皇有些听得腻了。”
刘彻默然,随后又问:“《大风歌》如何?”
“高祖赋曲,磅礴大气。‘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倒是符合彻儿的忧思。”
“父皇——”
刘启摆手,没让太子说下去,只是再道:“何不来一曲《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此曲太苦。”刘彻眉心一蹙:“当年卫宣公送行二子只能久立河岸,骋目远望,”他顿了顿:“离别之苦涩,不宜今日。”
“父皇倒觉得合适。”刘启直言少年近日规避的问题:“如今是儿子在送别他的阿翁,不也是朕在离开自己的孩子吗?”
太子抿嘴,咬上了下唇。
“父皇今日身体已有好转,必能痊愈,儿臣演奏此曲实在不妥。”
刘启闻言只是长叹一气:“朕让你在冠礼上眉头舒展不是叫你故作坚强。”
“儿臣没有。”
“你没有吗,”刘启佯装怒气:“你是朕养大的孩子,如何能骗得了朕呢?”
“以往三天两头便想去上林苑射猎的皮娃竟有数月未曾提过出行,起初还会服软不满的太子竟然成了一个只会笑的人偶——”
他说得急,又咳了两声。此时再看少年终于泛红的眼角,他才舒缓了情绪:“朕在这里,又不需要你掩饰什么。”
“有些东西,越憋在心里越苦。”刘启说完又接道:“就弹奏这个吧。”
手指翻动,平淡悲苦的前奏撞上槐树落雪的枝干,与凄凉的时节共舞。刘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不自主地说了一句:“怎么才长这么大……”
话中难以排解的怅惘让刘彻的手指一顿,音符戛然而止。
“儿臣已经比同龄人高了许多。”
其实他知道刘启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下意识向父皇展示自己已经长大,即使才开始抽条的少年只到父亲的胸口。
曲断在了中间,于是他重新开始弹起。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没有灾祸。
刘彻沉浸在愁苦悲曲的情绪终于在父皇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完成了崩溃,掩盖了几日的泪珠顺着脸庞砸进琴弦的空隙,落上微颤的手指,他低下了头,抬手去擦。
但父亲的指腹比他更快。
“不用擦,就这样流吧。”
帝王将少年的头轻按在肩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脑。
“你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朕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出那些东西的,父皇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写过的策论,角度清奇却有理有据,更不用说彻儿现在如何。”
“所以父皇对你很放心,知道你会完成你所构想的伟业,知道你会顶起汉室的天下。”
只是为人父母,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能否平安,他以为自己能陪他走得更远,但还是只有这不足十六年的庇护。天子皇家,危险遍生,他终要离开太子,留下少年未来一个人面对虎豹豺狼,至亲疏离。
刘启感觉自己被搂得更紧了。
“你祖父曾经说过,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他又拍拍少年的脊背:“所以不必为父皇难过。”
蓦地,他听见一声没有咬住的呜咽,看来是他的太子刚刚有话要说。
“父皇知道,人之常情哪有不悲不痛之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所以便在今日哭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驾崩的那天就是你登基的日子。”
“刘彻。”
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唤了怀中少年的名字,失焦的目光好像在远处看见未来。
那一天,你要挺着最骄傲的脊背走过青石玄阶的长路,你要以最睥睨的神色雄视高台之下的百官宫婢,你要用最威严的气态坐到意味无上权力的皇座。
“那一天,你要让天下颤抖,迎接他的新主。”
黎明破晓,天光乍泄,空中一角被晕染成明亮鹅黄,繁星褪去,是只为恭迎天骄。
“不要难过。”
他像是自言自语。
“只是太阳升起来了。”
新的太阳。
——
正月二十七日,刘启驾崩,是为汉景帝④。
皇太子刘彻登基称帝。
他像他父亲所期待的那样,以最夺目的样子完成了登基的过程,向天下四海宣告新的主人。
烈火将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