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讨厌过冬天,这是第一次。
匆忙擦过肩角的十二月正飘落零星的雪花,毫无睡意的太子静站于椒房殿外的左阙,平日神采奕奕的眸子目光涣散,似乎正对远处已无光亮的宫室发呆。
好半晌,柳絮般的雪花落上他的长睫,刘彻如梦初醒地眨眼回神。
光芒柔皎,只是月换了地方。
白天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让太阳换了颜色,他想起太史令今夜的回述。
“五星逆行,月贯天廷。”
也许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全长安如今人人在传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就好像他被提前多年的冠礼也已人尽皆知,一切似乎都在平静的表面下不言而喻。
刘彻轻轻吹了口气,看着白蒙的水汽在眼前短暂缭绕再归于虚无,冬日的冷正一次次抚平他的思绪。
“彻儿。”
他回眸,果然是母后唤他。
王娡上前握住少年有些冰冷的手,略带责备:“不去睡觉,就穿这些跑出来?”
他没做声。
知子如母,皇后扫了扫太子头上积落的雪,被母亲另一种意义摸头的少年也顺势晃了晃脑袋。刘彻透过空隙,看母亲身后两侧手执信灯的宫女,微弱火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冠礼之后,儿臣要搬去太子宫吗?”
他没等明显怔住的母亲回答,只是接着沉声道:“儿臣不想去。”
长于深宫后院的太子其实并不惧于出宫外住的生活,只是在这个特别的时间,他不想离开父亲太远。
绵延覆盖的大雪好似昭示生命的必然离去,病重的帝王已经在今日呕了血,他望着太医忙碌施针的背影,只觉得手中未饮的汤药慢慢失温,惊雷恰在此时,让他回眸看见了紫色的太阳①。
刘彻闭了闭眼睛。
王娡仍然未语,只看他又回望向天际,用少年独有的青涩嗓音轻轻说着:“母后,好像已经是正月了。”
风吹乱他未束的鬓角,在黑沉的夜色下被月光微微一衬,添了三分的惘然。
母亲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肩上,才刚刚十六的孩子身高也只是到她的脖颈,王娡在一阵吹来的飞雪里突然共情到两个月前的帝王。
还算热闹的晚膳让吃了太后闭门羹的刘启情绪舒缓,难得再聚的皇帝握着自己的手一时失语,只让坐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太子替他尝了尝新上的清酒。
觥筹交错,她和他一起听见了彻儿随着乐府歌女的轻轻哼唱,而后慢慢安静下来。她与皇帝一同看去,才发现有个小孩儿已经不经意间喝醉了酒,正红着脸低头沉思。她亲眼目睹皇帝含着笑,用各种方式去逗已经靠在他肩上的少年。
——彻儿在思考的东西连父皇也不能告诉吗?
——其他可以,这个不可以。
不应该算是完美回应的答案让刘启笑到发咳,她顺了顺皇帝的脊背,然后又被拉住手。
——好啊,这样以后就算喝醉了也不会被别人套出什么话来。
她心中一惊,这世上哪有敢明目张胆套太子或天子话的人,一瞬间后豁然明了,她对上了刘启望不见底的黑眸。
毫无戒备的太子在父亲肩上入了梦乡,她再看向刘启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明晃晃的冷意已经化为推不开的惆怅和不加粉饰的爱意,脆弱在这位帝王的身上显露一角。
他絮絮叨叨般地讲了很多,从他们的长女阳信一直到他肩上熟睡的刘彻。他最近总会这般,感怀春秋。
——朕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总想着儿女承欢膝下呢。
她听见这话时有片刻的失神,只记得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摸上帝王青丝中显眼的白发,然后摇摇头说他正是壮年。刘启只是笑,然后继续看回已躺在榻上的儿子。
他什么都没说,王娡却在今夜懂了帝王眼中模糊不清的情绪——忧虑。
“回去吧。”
她回拢了自己的记忆,又打断了眼前还在思考的少年:“十几日后便是你的冠礼,不要想得太多。”
刘彻跟上母亲,踩过松软的白雪听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这几天总是想起自己六岁时的日子,那时他疯跑在雪地里又被阿姐抓回来套上外袍,只因父皇曾在那年病重好转。
夜还算长,他随着母亲穿过回廊。
其实他难过的不止这一件事,刘彻不经意地瞥向母亲,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人都要离他越来越远。
——
皇太子的冠礼在大雪肆虐后的晴日,正月十七。
好像上天也认为这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好日子,所以正恰雪如玉暖,与大汉推崇的火德碰撞出白黑的盛宴。
刘彻身穿珠玉点缀的红黑冠服,上好的锦缎绣上或明或暗的图腾日纹,十六的少年脊背挺直。
被人搀扶到高位上的帝王似乎仍有些半梦半醒,他只忍着疼,熬着生命抽丝的痛定定地望向太子的来路,像是强睁着眼,要把少年脚穿赤舄,在黑白水墨里缀出火痕的样子刻在脑海。
禁军的戟刃寒光闪烁,随风轻摆的红条像是百鸟正在朝向太阳讴歌,刘启顶着柔和日光,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的太子更适合站在这里,站在太阳面前。
只是。
他伸出手指,点在刘彻的眉心。
“别皱着。”
他的彻儿是顶天的天骄,不该因为自己在今日露出这样的神色。
跪坐在前的少年怔了怔。待一切就绪,身形不稳的皇帝被人搀扶站起又挥退了春陀,他拿过漆盘上的缁布冠,开始了太子的第一次加冠,当手触摸上后者的头顶时,他先安抚般地停留片刻。
刘启其实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孩子这样得他的喜欢,他曾经受过父亲刘恒的庇护但也受着母亲没理由的厌烦——或许她只是更喜欢她的小儿子梁王。他见过母亲的偏心,所以明白亲情中的爱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分重要,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生性凉薄的冷血之人,他的孩子一个个诞生,他对他们也给予同等程度的喜欢,或许只是出于身为阿翁的责任和那几分人父的新鲜——直到刘彻的到来。
他的彻儿起初非嫡非长亦不是太子,他只知道他当时喜欢的女人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皇子,彼时还是夫人②的皇后告诉自己,这就是她梦日入怀③生下来的孩子。
于是刘启有了好奇心,他想知道能与太阳相比的儿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越贴越近,不知不觉竟陪襁褓小儿走到了牙牙学语,他没有忘记初衷,却在一声稚嫩的“阿翁”中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鲜活的由情感驱使行为的父亲。
他喜欢这个儿子。他意识到。
因此,他又守着他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走路不稳的团子会扑到自己怀里,拱着脑袋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父皇。
三加冠后,刘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有一个叫刘荣的太子,他起初只是觉得差点意思但对方又没什么不妥,然而时间推移,自己的不满却与日俱增——当年仅五六岁的刘彻盯着他的奏章看得入神时,刘启方恍然大悟。
没有人比身为上位者的他更清楚大汉如今隐藏的腥风血雨,此刻刘启再看向温和到有些文弱的刘荣,他已经有了新的答案。
随着刘彻的长大,他再也没有怀疑过“梦日入怀”的说法。神采奕奕的小人儿会扬起一张稚嫩英气的脸,会目光如炬嘴角挂笑地就新学的大道侃侃而谈,仿佛他生来就带着世上独一无二的骄傲,又或许他本就是天骄。
当然他也没忘自己和太傅多少次被这小犊子气得头疼,但刘启更数不清的是太子有多少次与太傅的促膝长谈,也记不清刘彻让多少人对他的天赋瞠目结舌。
在后面的很多时候,他再看向他时已不再只是父亲看向他的儿子,而是帝王望向他无法亲眼见证的盛世。
皇帝执冠的手越来越颤抖,喉咙处涌上的腥甜让他生生咽下。身前的太子似有所感,慌忙扶住了他,又蔫着声音求他回去休息,意料中,刘启第一次用沉默拒绝了他的嫡子。
他的彻儿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宏图伟梦,提前加冠是为了让太子顺利接手大汉,而他亲自动手只是为人父亲的一颗私心。
他听过刘彻高谈阔论的构想,读过他文笔斐然的策论,见过他游猎骑射的明媚,他曾经多少年的想象过,想象太阳照耀四方土地,想象二十岁成年的孩子在百官恭贺中被自己亲手戴上冠冕,补上他普天同庆的成年。
可惜还是没等到二十岁。
等第四加的玄冕终于落下,刘启仿佛耗干了几日积攒的力气,被赶上来的春陀紧紧撑住。
“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