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惊下岗的事是从王小川调到石惊上班的红旗建机公司担任厂长开始的。

高厂长退休后，王厂长来之前，石惊他们厂已经“走马灯”似的换过好几任厂长了。但是石惊他们厂就像久病缠身的老病号一样，一直毫无起色，甚至日渐萎靡了。

那几任厂长，有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的治厂理念，结果很快就偃旗息鼓，留下一堆更乱的摊子，异地为官了；有的是年轻有为、游历西方各国，舶来“6S”“6西格玛”“CEO”各种先进的名词，但是在厂职工的心中，这些名词，更像UFO——不明飞行物，匆匆划过天际，留下热闹的媒体，冷清的现实；有的厂长干脆“轻轻地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他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群众议论他是来捞取资历表上的履历来的，证明自己在大型国营企业担任过领导。

石惊对厂长的变动很有看法，但是这些看法石惊和谁说呢？杨柳？杨柳一句话就让他无言以对，“研究这个有什么用？想想怎么挣钱养家好不好！”。所以，这些话就一直“窝”在了石惊心里，无人述说。

和杨柳结婚十年，杨柳诘难石惊最多的话就是“有什么用？”，石惊最怕听到的也是这句话。这句话就像唐僧的紧箍咒，让石惊头疼，再也驾不起思想的筋斗云；也像托塔天王的照妖镜，立刻显出石惊在现实生活中的渺小。“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生存还是毁灭？”困扰着哈姆雷特，“有什么用？”困扰着石惊。

这回新来的厂长的确不同凡响。他到任的第一个重大举措就是：裁员！

一个轰动全国、好评如潮的电视剧说的好：现在企业就像汪洋里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如果大家都不下去，那么只好一起沉到海底，如果先跳下去一批人，那么整艘船也许还有救。石惊他们厂的员工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这句话很对，现在轮到自己上演这部电视剧的时候，舆论立刻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

“好好的船，怎么就要沉了？为什么不追究船下沉的原因？”

“跳下去？谁跳下去？按照什么标准？谁制定标准？”

“裁谁不裁谁，还不是厂长一句话！”

“快送礼去吧！厂长又多一条发财道！”

“以前是推销员吃香——物资短缺啊；后来是采购员吃香——物资过剩啊；现在轮到有人事权的吃香了！——中国人过剩喽！”

“谁敢让我下岗，我上谁家吃饭去！”……。

虽然众说纷纭，反对声一片，但是新来的厂长大计已定，据说他怀抱着“尚方宝剑”呢。就是一贯提倡“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时候，还说过“有时候也不能听群众的”，因此，现在就到了“不能听群众的”时候了。

石惊处变不惊。他认为下岗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裁谁也不会裁他。论技术水平现在整个红旗建机公司除了“林总工”，谁能和他比？技术水平和他差不多的技术骨干都“跳槽”到“合资企业”去了，比较不济的也去了“乡镇企业”“民营企业”。为什么“跳槽”？原因太简单了！“合资企业”“乡镇企业”“民营企业”工资给的高呀！

杨柳也总是催他去应聘。甚至把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剪下来，放到他面前。可是石惊就是阳奉阴违，拖着不去。杨柳逼急了，石惊就找一些自己也不太确定的理由“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都到别的企业去，咱厂这样的老国企怎么办？”

“这事用你操心？你操这心有什么用？”又是“有什么用”！这个“有什么用”立刻让石惊哑口无言了。

下次杨柳又把招聘广告从报纸上剪下来，石惊就又找理由说：“我不愿意让资本家剥削。在咱厂好歹是给国家干活！我是主人翁。”

杨柳眉梢眼角都是笑，说：“呦！哪来的出土文物？我看看。”说完就走过来捧起石惊的脸，端详一眼，说：“不是出土文物，是活化石！”

石惊也笑了，说：“可惜这句话尘封的年代并不久远，——不过也就二十年罢了！二十年前说这句话可是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呢！”

杨柳叹口气说：“麻姑看沧海变桑田好几次，就说明她岁数大了吗？我看她也就一百岁罢了。什么百年变局？不过一秒变局罢了。”

石惊望着杨柳的眼睛，深情地说：“我们总是这样谈话不好吗？可以交交心！别总用有什么用诘难我。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不是总这样？”

杨柳眼圈一红，别过脸去。大学时代，也是一个让杨柳怀念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