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脸不红,气不喘似的念出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名号,众人「哗」的爆出数声惊叹。邻桌有个粗壮麻脸汉子忍不住插了句话:「这一长串像顺口溜似的,你说这些是跑江湖卖艺的手艺人,还是戏班唱戏的戏子?」
三叔公正色道:「这些都是江湖上人人敬畏的成名人物,周麻子你拿卖艺戏子这等低三下四的做比喻,倘若今日你在道上走跳,那可要小心祸从口出。不过倒真被你说中,这江湖上流传有段顺口溜:龙虎山上一神通,北方双巧铸神兵,阎王都避三医圣,刀剑指掌四绝顶,慈悲为怀五神僧,走路莫遇六恶人,天峰七剑锄奸恶,八杰集来好汉聚,九英寨上好儿郎,十蝶盟里粉脂乡,道化天成十一道,十二属相小儿泣,万花榜上天仙名。」
那周麻子吐了吐舌头,道:「我随口说说,想不到还真的有。」
三叔公怕众人没听懂,将那一长串顺口溜又重复了一次。店里众人纷纷热烈议论了起来,有些年轻好事者也学着三叔公念起那段顺口溜,只是念了开头几句便忘了下句,一群少年顿时笑作一团。寻常百姓不通晓武林中事原属正常,那叔公所说一神通,又是绝顶甚么的,这些江湖浑号乡下人真是闻所未闻,不免惹得在座众人好奇不已。
那粗壮汉子周麻子道:「寻常人也能称神称圣,那不当自己是神仙啦。我看武功甚么的,不过就像是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法术念咒这等花样,骗骗无知百姓还行,在我眼里还不如老子砂锅大的拳头实在。」他说得得意,便站起身来,展示他粗壮的手臂和偌大的拳头,店里众人被他逗得一阵欢笑。
杂货郎听着微微一笑,摇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同时他也注意到另一桌原本一直安静品酒赏雪,不理会店里杂音的黑衣文人听到这句话微微偏过了头,只是不一会儿注意力又回到窗外河边雪景上。
三叔公甚是不以为然,道:「武林中人不会去醉心一般人的权力,但只要一提到自己的武功境界却十分在意,你如此胡说八道,真被听见小心惹祸上身。」
周麻子哈哈大笑,道:「叔公老怕惹祸上身,这里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就算皇帝老子也管不到我们这乡下地方,武林高手除非个个都有天耳通,否则天才知道老子说了甚么…」他笑着边说边坐下,话未说完,居然发出一声如女人般的尖叫声,一把摔在了地上。
与周麻子同桌之人见状惊呼连连,急忙离座上前关切,看是发生了何事。只见周麻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本来坐的木凳倒在一旁。仔细一看,凳子四只脚其中一脚竟缺了一截,无怪周麻子重心不稳,摔坐在地上了。
「谁谁谁?竟敢这般戏弄老子!」周麻子从地上跳将起来,怒瞪质问四周的客人。见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周围的人自然没人敢承认。杂货郎却将目光看向了窗边的中年文人,他仍是事不关己,自斟自酌,继续欣赏窗外雪景。
「发生何事?」在后堂忙得不亦乐乎的跑堂小厮听见店里动静,匆忙赶到前堂查看发生何事。不料一走进来便被人抓住衣襟提了起来,周麻子凶巴巴怒道:「你家的破凳子害得老子摔到了地上,你说这该怎么赔我?」
「原来是周麻子,你倒是先把我放下再说啊,这凳子是如何得罪你了?」跑堂小厮一求饶,周麻子「哼」的一声将他放下,指着地上缺了一脚的凳子,道:「你家这张破凳子害老子摔了一跤!」
跑堂小厮上前提起凳子查看后,喃喃道:「不对啊,早上开门时凳子我每张都检查过,不应该缺只脚的。」又回头对周麻子问道:「那你伤着那里了?」
周麻子大声道:「没有!才摔那一下,老子哪可能受伤?」
「那这是要小店赔偿甚么?」跑堂小厮话一出,周麻子一怔,随即一张麻脸涨红了起来,暴怒道:「老子摔那一下面子都没了!你说该怎么赔?」众人听了无不莞尔。
「周麻子,说不准是你身子沉,那张凳子承受不住你的身量让你给坐坏了,莫要怪罪人家店家。前几日你不也说过你家凳子让你坐坏了几张么?」一名周麻子的同桌友人出声想替跑堂小厮缓颊。周麻子突然回想起几日前的确曾提过此事,反而令他更拉不下脸,暴跳如雷道:「放屁!放屁!放屁!」口里接连数声放屁,店里的人都别过脸去忍俊不禁。
「喂!周麻子,咱们是听三叔公讲江湖故事,不是看你闹笑话的。」和三叔公同桌的一名少年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这周麻子在村里向来鲁莽滑稽,是个浑人,连年纪比他小的少年也看不起他,对他说话全没半点礼数。
只是周麻子腰粗膀大,一张麻脸却堪比纸薄,被一顿揶揄之后面子更是拉不下来,顿时暴跳如雷。好在店老板会做人,这村里的人都是邻居,平日里交情都不错,便出面道了歉,又送上一壶好酒和小菜安抚周麻子,替他换了张崭新的凳子,这场闹剧才算告终。周麻子坐上新凳子前,还好生检查了一遍,生怕这张凳子又缺了一脚,模样颇让人发噱。
「三叔公,麻烦您再说下去!」少年勤快地帮三叔公倒满了酒,等不及他再说下去。
看了一出笑话,三叔公脸上满是笑意,其实让周麻子继续胡闹下去他是不反对的,反正今日这顿酒菜出钱的也不是他。喝了杯温酒,收拾好心情他便继续往下说:「我们先来说说这一神通,一神通指的是江西龙虎山上的天师府,茅山总坛的掌门人,第四十四代张天师,人称『入玄神通』张彦玑。」
店里众人大都在江南土生土长,说起江西龙虎山,对其印象都在山上那群降魔伏妖的道士,天师府里历代张天师统领着江南道教,不知和江湖武林有关。
周麻子插嘴道:「龙虎山上的茅山道士干的不是驱邪捉妖的勾当么,何时成了武林高手?」众人不由自主瞪了他一眼,心想又是你的事,不过这番话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心声。
三叔公含笑道:「张天师号称『入玄神通』,他的武功决不在驱邪捉妖的本事之下。能受江湖中人如此恭维,必定其来有自。据闻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一身通玄入微的高深武功,不只降魔伏妖,更是锄强扶弱,统领着天师府在江南与中原六大派掌门分庭抗礼。传闻他受当今圣上敕封天师,赴京受封时,曾在途中出手连诛十一名巨恶大盗,那十一名大盗都是当时道上恶名昭彰之辈,张天师却是谈笑间信手诛之,余下匪徒被惊得四散逃逸,这份本领可谓震古铄今。」
此时那名头戴皮帽的过路客人忽然又出声道:「既然说起龙虎山,怎能不提江西另座山,『常胜山』。」众人都转头去看说话那人,见是名三十多岁,面色黝黑粗旷的壮汉,满脸虬髯,一身黑色赶路行装,显然是过路休息的客人,桌上除了残酒剩菜,一旁还搁着一件由蓝布包裹起的长条物事。
店里客人绝大部分都是本村当地人,但这间酒肆开在村口,紧临着过路要道,偶尔也会有过路客进来歇脚喝酒,大伙儿进到店里见到此人时,他已坐在那儿有一阵子,便也没太过在意。直到他出声说话时,大伙儿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这才发觉他搁在桌上那样物事似是一柄长刀,不由得暗暗心惊,店里一时紧张气氛弥漫,竟是无人敢接话,连刚刚还满口嚣张的周麻子也紧紧闭上了嘴。
到底是三叔公见过世面,明白在道上行走的都会带把兵刃傍身也不足为奇,他不显露兵器显然无意生事,心里虽然惴惴,仍强作镇定说道:「好汉可是指那『常胜山九英寨』?」
一提起九英寨,那黑衣汉子不觉大声起来,一拍桌子道:「不错,有言道:江西两座山,常胜龙虎山!正是那『常胜山九英寨』。九英寨上好汉群集,济弱扶贫,并不亚于龙虎山天师府在江西的地位。大寨主『摩云铁翅』宫九刁,一手『擎天鹰爪功」决不弱于张老道的『四壁绝掌』和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二寨主『铁笛秀才』余半聪足智多谋,长袖善舞,将九英寨整顿得好生兴望,是九英寨第一军师;三寨主『八臂书生』赵君府的『夺命书生剑』能与天师府的『正一天剑』一较高下;四寨主『青面矮狮』仇庸,是武林中三大力士之一,力大无穷,世所罕见;五寨主『笑面阎罗』阎旮,中他『暗阴指』者断无生路,指力可与『指绝』柳道通匹敌;六寨主『万里横行』蒋根,轻功天下无双,能与其比拟者,差只六大恶人中的『飞鼠』张朝发和魔教护法『青衣幽灵』胡非同;七寨主『浪里花条』齐无江,水里功夫无人能及,能在水下潜伏三日三夜不换气也不妨事,与那东海的『浪里蛟』游湛不相上下;八寨主『小孟尝』田猛,识人善用,广纳贤才,招兵买马为九英寨增添不少战力;九寨主『金燕翎』白英琼,虽为女流之辈,暗器功夫百发百中,只要被她盯上,金燕翎例无虚发。」
那黑衣汉子说起九英寨便即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对九英寨九个山寨寨主如数家珍,说到最后竟亢奋得站起身来,底下众人直听得目瞪口呆。杂货郎听得有趣,但目光一直不离靠窗边那中年文人,确认当他听见「指绝」柳道通时,小酌中的酒杯突然停在唇边打住。
三叔公此时心中雪亮,这汉子就算不是九英寨中人,也必于九英寨有关,当下不敢怠慢,举起一杯酒,道:「九英寨上好儿郎,劫富济贫,对抗豪绅恶霸,江湖上谁不敬重,谁不景仰?让咱们敬酒英寨英雄一杯。」言谈间对着座上老乡们连使眼色。
这群老乡倒也会意,忙跟着他举起酒杯,齐呼:「敬九英寨英雄!」九英寨在江西威名正盛,此地离江西不远,在座有些人也是听说过的。不过就算九英寨名声再好,平民百姓总不希望与落草为寇的英雄扯上干系,这呼声中带着几分敷衍。
那汉子哈哈大笑没听出呼声的敷衍,极为得意,掏出一碇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道:「各位乡亲如此爽快,今日这顿酒钱便由我出了,这碇银子请各位吃酒!」有人请客,众人自是乐意,立即爆出一阵欢呼,这欢呼倒是出自真心欢喜没有敷衍。
那汉子又是一阵大笑,道:「咱家去也!」取了桌上长刀便转身出店。路过那中年文人身旁时,看见他不禁一怔,随即抱拳拱手,道:「阁下是…」那中年文人轻声说了句话,声音在众人欢呼声中被淹没,只是那汉子脸色骤变,快步走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