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也会在冬日感到难过和困苦,不过,我现在倒是不会感到心情不好了,这大概是因为,我和桐儿已经不再长个。
不长个,就不需要新冬衣,也不需要站在院子里,看着其她小娘子去领家人送来的冬衣。
不会羡慕,不会难过。
2
前一个夏日的时候,贞女堂新添了两个小娘子,一个十岁,一个十二。
她们来时都不孤单。
小一些的叶宝儿,衣裳鞋袜装了三个箱子,堆满了厢房。她阿娘牵着她的手,眼泪落得珍珠一般,成串往下砸。我真担心青石板的庭院,叫她阿娘的眼泪砸出斗大的两个坑来。
素来严肃的堂主,对着她阿娘,和颜悦色极了,慈悲得真有些像堂中端坐的菩萨。
大一些的夏知意,倒只有个教养妈妈随身,但衣物箱笼也不少。
住进来的第一天,她俩来找我闲谈。
叶宝儿出身商户,阔绰得很,送了我一副翡翠做的九连环。夏知意的身份倒不详,她话少,她身边的妈妈也规矩得很,成日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她对夏知意恭敬得很。
夏知意送了我一副棋。
她说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同她手谈两局。
墨玉的棋子在太阳下泛出莹莹绿晕,一看就是上品,同父亲从前摆在书房窗下小几上的那一副一样。
可惜,季淑然那天在父亲跟前哭得太假惺惺,我一怒之下,拂袖扫落了窗下的棋子。碎裂的不仅是那通透的墨子、父亲刚摆好的棋局,还有我与父亲之间微末的亲情。
季淑然泫然欲泣,声音凄清得很,她说,夫君,都是淑然不好,没有规劝好大小姐,是淑然不配做一个母亲。大小姐还小,还不懂得谦虚的道理。
那其实是一件小事。
季淑然给我和若瑶做了两套春衫,去请安的时候,三房的婶婶说,我身上的云锦,比祖母的还要好。
若瑶说,大姐好强,自然什么都要好的。
三婶又说,那是自然,大嫂从前也是顶娇贵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叶家的富贵,可是独一份。
她们说的都是实话,我平日听得很多,本没在意。
只是话至此处,没人再续。
第二日,季淑然就遣人来我院子里,说父亲不许我再穿新做的衣裳。
我不明白为什么季淑然要多此一举,我本来也没打算再穿。
季淑然从小就告诉我,以我的身份,一件衣裳是不能穿两次的,穿过的就可以赏人了。
因为世家小姐一套衣衫穿两次,丢的是父亲和家族的脸面。所以我平日都会把衣裳赏给了院子里的下人。
这一次,我照例赏给了院子里的人,一个二等丫头。
第二日傍晚,父亲叫我去了书房。
书房里,父亲问我错了没有,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于是站着沉默。那沉默如今思索起来,倒像是一种对峙。
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父亲叹着气,主动打破了僵局。他说,往日你母亲总说你幼年丧母,难免执拗孤僻,却不想你如今越发骄纵任性,如今,更是铺张奢靡,贪图享乐,不敬长辈、不怜手足,为父对你,实在失望。
我不解父亲的指控,不知从何辩解。
季淑然却忽然冲进了书房,对着父亲一顿哭诉求饶。
她说都是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说她后娘难当,有些话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只盼我长大后能明白。又说她生怕我觉得她厚此薄彼,只将对若瑶的温柔千百倍的给我,吃穿用度都是先紧着我,我是她千疼万宠养大的,我的错处都是她管教不周,若父亲要罚我,便连她也一并也罚了。
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替我应下了莫须有的错处,致我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我第一次福至心灵地意识到,我被季淑然用一把软刀子,割断了舌头。
气恼之下,我砸了父亲的棋盘。
父亲震怒,罚我闭门思过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在晚饭时听到了季淑然有孕的喜讯,姜若瑶摇着祖母的衣袖撒娇,她说,祖母,阿娘要给我生弟弟了。
祖母很高兴,赏了阖府喜钱,身后伺候的丫头各个都来祖母跟前凑趣说些吉利话,我却盯着季淑然的肚子,有些晃神。
季淑然怀姜若瑶的时候,我还不懂事,等我懂事的时候,姜若瑶都懂事了。
我和姜若瑶只差了一岁半。
我没见过季淑然怀孕的样子,我甚至没见过怀孕的妇人。我那时盯着她的肚子,心里在想,孕育生命的过程是什么样的?我阿娘怀我的时候,祖母也曾阖府赏钱,喜气洋洋地听吉利话吗?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没有人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