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又在屋子里躺了两日,实在受不住,向连北道:“姐姐,我又不是腿受伤了,为何还要一直躺着呢?”
连北笑道:“姑娘伤口未愈,多躺躺总是好的。”
“师父这几日奇怪得很,每日过来看我一眼,也不陪我多说说话就走了。”一清嘟囔道。
连北看来却再寻常不过了,一个男子到女子闺房久待,才是奇怪,不过她也知道一清在山上是自在惯了的,便也不说话,只是笑笑。箫母嘱咐她,有机会便教教一清规矩,不过连北看一清现在的样子倒挺好,每日仍旧梳着男子的发饰,见谁都不行礼,若不是最近几日没能出门,她定会引来全箫宅的人观看的。
不过箫母的话,连北还是不敢不遵从,便对一清说道:“你和七郎都大了,再整日在一处,是不大好了。”
“为何不大好?我也知道男女有别,薇儿姐姐也曾与我讲过,可我与师父从小开始便一直在一处,我并没有觉得与小时候有什么变化。”一清纳闷。
“变化大着呢。你们不可能永远在一处啊。”连北随口说道,一清却红了眼,若师父离开,那她又只能做天盛堂挨骂受饿的小丫头了么,哥哥也不见了,以后挨骂也没有人护着了。
“姑娘,你怎么了?瞧我这张嘴,我胡说的。”与一清待了几天,连北也忘了规矩,不再自称婢子。
“没什么,沙迷了眼睛。”一清抹了眼睛一把,藏起了悲伤,人与人都是过客,师父迟早也会离开,跟晏桥姑姑、哥哥一样,说走就走。
“姑娘,我是说,你以后可能不能再像现在一样陪着七郎,而是换个方式。”连北解释道。
“换什么方式?”一清奇道。
“比如说……比如说做我们的七夫人。”连北笑道,“姑娘你若与我们七郎成婚,做了我们的七夫人,便可以和七郎可以永远在一起啦。若你们是夫妻,那定然是日常起居都在一处,一辈子都不分开了。”
一清听到此处,想起在清渪居里,师父成日督促自己习练的日子,好似也并不很好。但师父的关切,她又十分喜欢,回想起师父前几日为她清理伤口换衣服的样子,若没了师父,自己受伤恐怕都得自己来了。她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抱着膝盖想象师父是如何帮自己宽衣的,必定样子十分笨拙,想到这里,又不禁觉得好笑。
连北瞧一清的样子,笑容里尽是喜欢,料想她心里也是有几分愿意的,心里十分欢喜,心下道这下夫人可以放心了。
一清回过神来,继续问:“那若我想与师父成婚,我应该怎么告诉师父他才明白呢?”
连北心里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捂住一清的嘴:“祖宗!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一清不明白,拿开连北的手:“为何不能说?我若不说,师父便不明白我的心思,那我如何与他成婚,我总不能把他绑上花轿吧。”一清虽然未见过婚礼,但也听薇儿姐姐说过,成婚是需要坐花轿的。
连北噗呲一声笑出来:“我的姑娘哎,说你不懂,你又都懂,说你懂吧,偏偏又是个半罐水。”说着连北指着一清的脑袋,笑道:“你晃一晃脑袋,听一听里面是不是有响动。”
一清果然听话,仔细摇了摇自己的脑袋,疑惑道:“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
连北也不再逗她,移了个凳子到床榻前,握着一清的手道:“这成婚,复杂着呢。首先,你不能主动去告诉七郎,你想要与他成婚,咱们做女子的,该矜持时还是要矜持几分的,你就等着七郎来找你,让他求着你,求着与你成婚。”
一清不相信:“师父以前也没有说过要与我成婚,我等他,万一等不来呢。万一他来了也不说呢。”
连北道:“七郎的心意只差没有写在脑门儿上了,就你没看出来!你听我的没错。”
一清乖乖听着。
“这女子成婚,可复杂呢,先要纳采、再问名、然后定聘,定下婚期,这三书六礼,一样可都不能少。所以姑娘你也不要着急,这事得慢慢来。”连北曾经协助箫夫人筹备过箫续的婚礼,讲起流程来头头是道,“这纳采呢,便是咱们夫人到姑娘家与姑娘的双亲……”说到此处,连北突然想起一清是个孤女,马上转圜道:“与姑娘你议婚,得到姑娘你的许可后,才可以问姑娘你的生辰八字,这叫问名,看双方是否合适成婚。”
一清倒不怕生辰八字不合适,反正自己一直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日子,随便说一个就罢了。
连北继续道:“问名后,夫人与七郎则需要下聘,并送出聘书,与姑娘你定下婚期。然后到了日子,才是正式成婚的日子呢。所以事情多着呢。姑娘,你和七郎的年龄还小,慢慢等吧。”
一清听得似懂非懂,归纳了最后的意思,成婚是个复杂的事情,得过几年才可以,可这依旧没有解答她的疑问:要怎样才能让师父知道,她想与他成婚呢,连北姐姐说七郎的心意非常明了,可为什么自己却看不出来呢。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内心开始盘算起来。
一清就这么久久坐在床榻上,坐了半个时辰,突然发现觉得下腹有些异样,有种潮湿下坠之感,她往旁边挪了一挪,转头看床榻,发现褥单上有一处猩红。一清不由得看呆住了,上一次癸水已是大半年前的事情,还是薇儿姐姐教她处理的,此刻她有些不知所措。
连北也看见了,便过来要收拾。一清拦住了她,非不让她动手,一清自己将褥单裹了起来,递给连北,让她烧了去。
连北道:“这好好的褥单烧了它干嘛,姑娘交给我,我洗了便是。”说完就又伸手去拿。
一清也不明白,这癸水的血和自己伤口流的血是不是一样有毒,不敢让连北来接,只紧紧抱着,紧张得脸通红,摆手说着不要。
连北心里以为一清是害羞,劝道:“我们都是女子,女子之间不用这么忌讳。”便又要伸手。
一清心下一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便想着自己先逃出去把褥单烧了再说,于是抱着褥单,从床上跃起,飞过屏风,跃出门去了。幸而躺了几天,身手还没有生疏。
出门后,一清朝着西面一路疾驰,穿过回廊,终于到了墙边,借力墙边的老槐树又一纵身,想要跃出墙外去。她刚跃到墙头,只感觉有人起身接了她一把,抱着她平稳地落到了地上。
一清落稳,看了那人一眼,竟然是辛祁子。
她欣喜地问道:“辛哥哥,你怎么在此?”
自从一清受伤后,辛祁子便放心不下,也到箫家探望过,但因是女眷,也只能拜托箫续、萧绰问候一声,并没能见到一清。所以他便日日守在附近茶楼,等着一清的消息。今日,藏在深院的玉兰花香突然一步步靠近,他知是一清跑出来了,便到院墙角接了她一把。
辛祁子微笑着答:“我刚好路过此地。你为何穿着里衣就跑出来了,冷吗?”说着便把自己的裘皮氅解了披在了一清的身上,辛祁子高大,他的氅衣也宽大,几乎把一清的整个人都没入了。
“是冷啊。”一清这才觉得,“你把衣裳给我了,你不冷吗?”
辛祁子依然微笑,把一个喷嚏硬生生忍了回去,说道:“我不冷。你抱着这……?”
“这是褥单,我要烧了它去。辛哥哥,你有阳燧么?咱们找个人少的地方,烧了它去。”
“我有火绒。那我带你去。”
二人脚程快于常人,很快便来到了一处人迹少的小林,一清把褥单放在地上,辛祁子假借用火绒生火,背过身去,驱策仙力引燃了一根干枯的树枝,转过身来递给一清:“你为何要烧掉它,还要到这里来烧掉。”
“因为……”一清看着辛祈子,总觉得像认识了很久的亲人般亲切,便说道:“你知道女子的癸水么,这褥单被我弄脏了,所以要烧掉。”
辛祁子倒未料到一清对自己竟然毫不掩饰,将女子的私隐之事直白告知,一时有些呆住,但想到自己的私隐也曾被她瞧了个精光,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反倒觉得二人的关系更近了些,心里很是欢喜。
“你可有不适?”辛祁子问道,耳根子都红了。
“没有不适,我的伤早好了。”一清未察觉辛祁子的异样,笑着摸了摸自己肩膀,又用树枝把褥单翻动了一下,让火燃得更均匀。辛祁子伸出双手,在火的烘烤下,身上稍微暖和了一点,火光映衬得他的脸异常明媚。一清忍不住看了又看,赞道:“辛哥哥,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呐,若我以后的夫君也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这是辛祁子第二次听到此话了,第一次若是玩笑,第二次便是试探了,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辛祁子望着一清,心里荡起了涟漪,向她确认道:“你说的真的?”
“自然是真的。”一清又想了一遍萧绰的长相,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当然脸稍微宽一点,眉毛稍微粗一点,也行。自然不是人人都有辛哥哥你的样貌。”
辛祈子用一根树枝扒拉着燃烧的褥单,火烧得更旺了。
“一清,关于你哥哥的事情,我也有在打听,只是暂时还无消息。”辛祁子忽然想起此事,说道。
“这才过去几天,哪里有那么容易啊。我们都分开这么多年了。不过可能这就是……”一清沉默了一刻,“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命数吧。我与哥哥缘分太浅,就像我与父母、姑姑的缘分一样,都很浅。”
一清说到此处,又担忧起来,不知道自己和师父的缘分是否同样很浅。
辛祈子道:“这一世的缘分虽浅,但……”
“难道还有下一世么?”
辛祁子笑道:“或许有呢,或许有很深的缘分在等着你呢。”
一清知是玩笑,也不深究,褥单已经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火也慢慢地灭去了,辛祁子慢慢感觉身上又冷了,不觉鼻子发痒,一个喷嚏喷了出来。
“你冷吗?辛哥哥。”一清说着,便要把自己身上披的氅衣解下来。
“不……我不冷。”辛祁子止住了一清,道:“不过是鼻子有些不舒服罢了。”
一清确实也听说过,妖只怕热不怕冷,想必他确实不冷,便安安心心,把身上的氅衣又裹了裹,温暖极了。
“辛哥哥,前几日我受伤时,你的手可曾沾上我的血?”一清转头问道,此事在她心里已有几日。
当日一清受伤,姑获鸟受伤而逃,辛祁子疾奔到一清身边,用氅衣裹着她,才不至于让血流四处。但他的手仍然沾染上了一些,顿时灼痛刺骨,似乎手上的力量都在被往外抽走一般。幸而他的及时用仙力清除了血迹,但手上已经留下一片灼伤,幸而涂抹了七收散,很快愈合了。此事给他留下了一个疑团,还得设法回天界向衍泽仙君了解清楚。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说道:“并未沾到。”只话音一落,又一个喷嚏出来,一清似乎被传染了一般,竟然也后背一凉,打出一个喷嚏来。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一清检查了一遍辛祁子的手,并无任何伤痕,也放下了心。她突然又想起幼时的事情来,抬起脸又问道:“我若是个怪人,你还愿意像此刻一般,与我交好吗?”
“那要看你是个什么样的怪人。”辛祁子笑道,“若你是个脾气很臭的怪人,见我一次便揍我一次,那我想与你交好也得能抗揍才行啊。”
一清知是玩笑,又问道:“那比如,我是身上总是带着毒的怪人呢?”
辛祁子故意问道:“你的毒会用在我身上吗?”
一清正色:“我自然不愿意用在你身上,可是有时候我也不能控制。有可能……有可能一不小心,你就因我而中毒了,非常痛苦。”
“你是说你的鲜血吗?”辛祁子心想,与其在这里打哑谜,还不如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为强。
一清惊奇无比:“原来你知道?”
“我曾听闻过有这种体质的人,没想到我竟然真的遇到了一个。”辛祈子依然微笑,他虽也不知道缘由,只得随口诌了个理由。
“那你并不介意?”
“为何我要介意,难道你要用来对付我?”
“那自然不是。”一清扑哧一笑。那辛祁子算是她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了,除了师父之外的。薇儿姐姐、绛眉姐姐自然也对她极好,但她们对自己的事情并不算十分了解,一清仍然担心,若她们一旦知道了她身体的秘密,会不会也将她当成怪物。
现在她放下了心,心思回到自己身上,开始感觉到小腹在隐隐作痛,似乎体内吊了一坨铅块,沉坠不已。一清怨道:“辛哥哥你不知道,这做女子的,有多辛苦,每月有癸水,待到成婚了,还要害喜生子。”
“那可以选择不成婚,那便不用害喜生子了。”一清此世为人,辛祁子自然是不能与她有婚姻纠葛,若以朋友的身份伴她一世,倒也不错。
“不成婚?那就这样生活一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