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醒来已是三日后。她睁开眼,便有一名婢女欣喜地去上报主人,另一婢女则拉开了却寒帘,让大把的阳光照了进来。
一清这才看清这屋子里的样子,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木榻上,珠玉帐子模糊了房顶的样子,只略略看到粗大的房檩与青灰色的板瓦,板瓦中间嵌有琉璃,留给了光亮一方溜入屋子的机会。一清觉得暖和极了,屋子里烧着炭,暖意十足,甚至有些热,一清掀开了被子,动作太大牵扯住了右肩伤口,她吃痛呻吟了一声。婢女从墨竹屏风后探头看,小圆盘脸露出明媚的笑来:“姑娘你终于醒啦!你都睡了足足三天了!”
一清见了生人,内心慌乱,想用胳膊支起身来,伤口又是一扯,疼得她呲牙咧嘴。
“姑娘莫动!你身上有伤,仔细伤口淌血!紫燕已向主人禀报去了,主人应该很快就来。”说着就过来床榻边,欲扶起一清。
“清儿!”屏风后闪过一个清瘦的身影,竟然是师父的声音。
来人果然是萧绰,他绕过屏风,两步跨到了一清的榻前,对圆脸婢女道:“连北,你下去吧,这里我来。”
连北行礼道:“是。”然后起身,刚出门便遇到了匆匆而来的紫燕,连北对紫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七郎在里面呢。我们就不必过去了。”
“可是夫人让我们……”
“咱家七郎从小便是和这位一清姑娘一起长大的,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何况就算你我进去,一准被七郎赶出来。咱们还是守在外面吧,等着七郎吩咐。”
紫燕也觉得有理,她和连北等人从小便跟在箫母身边伺候,七郎的脾气她也是清楚的,便点点头,和连北一起候在门口。
萧绰把被子又给一清掖上,一清说热,他又把被子朝下拉了拉,让一清两个胳膊可以露出来,一清还是说热,萧绰摇摇头,又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一清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师父,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我……这里是箫宅。”萧绰本想说是我家,但又想到一清刚到清渪居时的陌生感,担心你我二字让二人生分,便改了口。
“原来这是师父的家啊。”一清又四处望了望,只烦这墨竹屏风挡住了视线,“这里可比清渪居要华丽富贵许多。”
清渪居也是箫家的地方,只是箫绰生活一向简单朴素,陈设也就随了萧绰的意思,而渭安州里的箫宅,自然随的是箫母的主意。
“是啊,箫家富庶,自然装潢也是华丽的。”萧绰也往四周望了望,“只是我和你一样,对这里也是陌生得很,我十二岁便到了天盛堂,之后便和你日日相伴,我也四年多未回这里了。这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这是师父你的屋子?”一清问。
“自然是我的屋子,我夜里就住在隔壁厢房,方便照看你。”萧绰认真答道。
这屋子的陈设哪里像个十几岁孩童,反倒像个已逾不惑的男子,尽是些书籍简牍。一清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身体的抖动又让肩膀疼了起来。
“你动作小些,小心渗血。”箫绰小心责怪。
“血!师父,他们是不是都发现了?”一清猛然想起那姑获鸟的手,害怕得坐了起来,伤口又是一拧。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别人把她当成怪物的样子。她自记事开始,姑姑就时常叮嘱她,不要让自己受伤流血,一渊也听姑姑的话,一直护着妹妹,但终究有一次,一个猎户的小儿子用短剑割伤了她的手,两只手指沾染到了她的血,当时他指头上的情景也如姑获鸟一般,沾血之处即刻腐蚀一般,伤口处还散着阵阵白烟。晏桥姑姑手快,挥刀便削了那小孩腐烂的两根手指头。此事仍然闹到了天盛堂,姑姑说是她恨人上山捕猎,扰了她的清净,便设计下毒,也还了自己的两根手指头给那猎户,此事方休。不过从此以后,即便是山下猎户的孩子,也视她为怪胎,不再与两兄妹玩耍了。
萧绰急忙扶着一清躺下,手尽量避开那鲜红的渗出:“你别怕,他们不知道。你回来时,辛祈子一直用裘皮氅裹着你,又运功帮你止住了血,所以你的血并没有沾染到任何人。”
“那……她们呢?”一清屏风后的方向看去,萧绰知一清是指连北等人,安慰道:“放心,他们连血衣都没有碰到。送你回屋后,我替你……替你包扎了伤口才让她们进来。”
一清这才放了心,只是想到既然连北等人未碰到血衣,那自然自己的衣服是师父所换,便说道:“原来是师父你帮我换的衣服,谢谢师父。”
箫绰自然是明白男女之别的,只是事急从权,也只能红着脸一层一层解开一清的衣服,再清理好伤口。一清的一句谢,让他面如飞霞,彷佛这句不是谢,而是质问一般。他赶紧岔开了话题。
“你和三哥他们一起离开后,我仍旧觉得不是很放心。我这个三哥,事事都好,只是过于豁达,我交代他的事情,他未必能句句放在心上。所以,我必得亲自交代于母亲才好。再者,我上山多年,一直未回过家,母亲近日身体欠佳,我也正好回来探望。所以你们走后不久,我便交代了下山里的事情,也跟着下山来了。我一路快马加鞭,天黑不久便到了家,可门僮说你们竟然还未到,可我一路上也未见着你们,甚是奇怪。于是我又朝着来时的路回去寻,都快到黎雾山下,才见着你们,你们竟然从西面的大路而来。你当时昏迷不醒,被裹在裘皮里,所以我便一起上了马车,将你送回了家。听三哥说,你们遇见了姑获鸟。”
一清点了点头,“我们遇见了姑获鸟,想必从遇见那婴孩开始,就已经入了她的圈套。师父,那孩子呢?”
萧绰拍了拍一清的手:“放心,三哥已把孩子交给家里好好照料了,他们会帮忙去寻找孩子的家人的。”
一清对孩子总是格外的在意,看到孩子,她总是想起自己与哥哥,应该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人,虽然也不知道是家人故意遗弃了他们,还是因为什么意外而失散了。但一清从未想过要寻回家人,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如前世一般,只有哥哥一渊才是今世的亲人,还有姑姑,还有师父……一清看着师父,心里又否定了:不,师父和哥哥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师父,那姑获鸟临走前,说遇到了两个故人,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一清又问。
“我也听三哥说了。”萧绰皱眉道,他自然知道,这第一个故人便是一清这个冥域灵主,只是第二个故人,难道就是辛祁子?这辛祁子仍旧是仙体在身,自然不是下世历劫的,能被姑获鸟认出也不奇怪。但他不知如何解释,便只能胡诌道:“可能她是看自己受伤落了败,故意用这种话来迷惑你们的。”
一清觉得这个答案十分勉强,却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勉勉强强的接受了,她又问道:“师父,姑获鸟是什么妖,你知道么?”
“这姑获鸟可不是妖。她是神仙。”萧绰答道,“我………我看天盛堂的一些奇书里记载过,姑获鸟乃上仙帝昊之女,天生仙胎,悟性极高,修行万年便远超其他上仙。后她向往人间繁华,偷下人界,与人族青年相爱,还生下一子。人族与神仙生情,犯了三界大忌,引来天雷浩劫,她的丈夫与孩子都在天雷浩劫中死去,所以她心怀怨恨,窃取了天界神器纵目青钺,只身攻击上天界报复,毁灭了天帝第九子俊乞的仙身,上仙帝昊自毁仙灵谢罪,姑获鸟逃到了人间,因思子过度,偶尔也会做出偷人族之子的恶事来。她可是敢得很呐。”萧绰最后一句,似是不屑,又似是嘲讽。
一清倒是佩服得很,“没想到这姑获鸟这么厉害啊。竟然敢只身报复天界。”
萧绰心内苦笑:“你可是比她敢得多了,她如此行事可是借了许多外力的。”只是也不知当如何解释,便只得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位辛祁子,对你好得很呐,你和他认识很久了么?”语气变得复杂起来。
一清一向不瞒师父,本想说出“对他负责”等事,但又担心师父发现辛祈子是妖的事情。便伸了伸舌头,调皮道:“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萧绰一颗热切的心顿时跌进了醋缸子,酸了个彻彻底底,只是面上不露声色罢了。
“绰儿!”箫母进门来,隔着屏风大声唤了一句。
“母亲。”箫绰见了箫母,起身行礼。
“嗯。”箫母点了点头,缓步到一清床榻前,仔细瞧上了一会,问道:“醒了?”
箫母一身华服,一头长发缕在脑后,挽成了高髻,瑞兽金丝步摇坠着五彩珠玉,面容甚是慈祥,眼里盈着笑意。
一清见了她觉得亲近,乖乖点头道:“嗯,醒了。”
“醒了好,这都睡上好几天了。必定饿坏了。”箫母见一清不怕生,笑容又上了眼,显出了几分年龄。
箫母握着一清的手,回头吩咐连北、紫燕去庖屋准备吃食。方才一清还不觉得,经这一提醒,才觉得前胸已贴上后背,饿得很了。
箫绰站立一旁,一言不发,只听母亲和一清说着话。箫母也是去过黎雾山几次的,素来知道一清是箫绰收养的孤女,故也不问其他,只挑着日常饮食,睡觉,玩乐等无关紧要的问,一清觉得轻松,都一一作答。
片刻功夫,连北与紫燕已托着食盘到了,一清闻着菜肴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箫绰欠身拱手向箫母道:“母亲,一清已多日颗米未进,先让她吃点东西再陪母亲吧。”
箫母看着箫绰,眼里含着笑:“自然先吃饭。我也不是那不晓事的,一清刚醒,吃完便休息吧,我这老妇哪能缠着她不放呢。”说着,便起了身,又吩咐连北紫燕道:“一清她身上有伤,你们俩细心伺候着点。”
连北、紫燕允诺。箫母出门前又交代箫绰:“这人都醒了,总算放得下心了吧,连北、紫燕跟了我多年,都是细心的,你不必事事亲为。今日得空时,你我娘儿俩好好聊聊如何?”
箫绰一听这话,不禁脸红,欠身道:“孩儿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孩儿在家中也无事,没什么得空不得空的,此刻便可以陪母亲。”
箫母白了他一眼:“一清刚醒,你还是再待一会吧,免得心不在焉。”
连北、紫燕捂嘴笑,一清此刻馋虫勾着,心思都在那朱漆食盘上。
箫绰低头答道:“是。”
一清总算坐到了桌前,见她抬手吃力,连北道:“姑娘你就坐着吧,让婢子来喂你吧。”箫绰平时从不让薇儿等人自称奴或婢,一清听连北自称婢子,反倒有些奇怪,道:“不劳烦姐姐。”紫燕手快,抢过汤匙,借势要递给箫绰:“要不七郎自己来喂?”
箫绰刚白回来的脸上又红霞一片,连连摆手后退,一步步终于退出门去了。
箫绰沿着回廊,向母亲所住的院子走去,不想在回廊便遇到了母亲,与前来探望的姨母。箫绰几步上前,跪拜行礼:“拜见宁荣王妃,不知王妃驾临,箫绰失礼了。”
姨母上前扶起萧绰道:“什么王妃,今日我可是专程来看我姐姐和我的好外甥的。就叫姨母。”箫绰起身改了口:“姨母。”宁荣王妃握着箫绰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绰儿果然是长大了,完全不像个小孩子了,一晃都快五年未见了。”
提到五年,宁荣王妃又故作生气,甩了箫绰的手,去握住了箫母的手,道:“绰儿你也确实失礼,整整五年,你都没有来看过姨母,不看姨母也就罢了,这生你养你的母亲,你也倒真放心得下,我还真以为你为了修行断了红尘杂念呢!”
箫母对箫绰一向爱护,赶紧遮掩道:“我可不指望他来看我,他不像他三哥皮实,从小体弱,来回奔波我也不放心。况且他不是回来了嘛,证明他心里没有忘了我这个母亲!”说完,眼里满是安慰。
“都知道你疼儿子。”宁荣王妃笑着拍了拍箫母的手:“我儿子承酽我可不这么惯着。”箫母也笑道:“承酽乃当今国君,重任在身,那自然是不能惯的。”
箫绰素来知道宁荣王妃身份尊贵,东嵊先国君只有小荣王一个儿子,小荣王走后,便只有一名公主了,先国君驾崩后,便由前东嵊皇后,即当今的懿太后选定了五王宁荣王之子继承了大统,宁荣王妃作为新国君生母,自然身份尊贵,宁荣王妃与箫母的母家崔氏因此获益不少,箫家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姨母与母亲乃一母所生,从小感情便要好。箫续一早便去各地查看家中产业,自然陪同的责任落在了箫绰的身上,箫绰也不敢怠慢,午膳后又陪着消遣了一整个下午,王妃才离去。
箫母与箫绰目送着王妃的马车远去,箫母叹了口气道:“我与你姨母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她与懿太后不睦,只怕……”
箫绰近年也听箫续说起过姨母的事情,驱妖令推行几年后,先国君驾崩,懿太后扶植了五王独子承酽继承了国君之位。承酽继位时年龄尚幼,故一直是懿太后掌管着朝政,但姨母也是个擅权谋之人,自然不甘心自己的亲儿子被懿太后操控,近年来,随着承酽年龄渐长,时常以各种亲眷的名义入宫,在承酽耳边吹风,承酽竟然开始有了逆反懿太后的苗头,让懿太后很是恼火。
“姨母做事向来周密,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萧绰安慰道。
“唉,这些年你不在渭安,所以很多事情不太清楚。”箫母叹道,“你可知三王安遂王?”
“孩儿自然知道。”萧绰答道,驱妖令的颁布,最直接的原因便是东嵊先国君的独子小荣王被妖所害,而这小荣王从小便是养在安遂王府的。
“那你可知安遂王府的世子?”箫母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