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闻言,只是一笑:
“说狐假虎威,过了些,无非是占据地利,借一借大势而已。”
言语落定,整座秘境风云丕变,大泽干涸,妖魔血肉风化,徒留具具骸骨。
这些妖魔虽已死去不知多久,可仍有无匹凶煞之气,无处发泄,化为怒号狂风,密布阴云,充塞天地各处。
除了妖魔之外,干涸海床上,还浮现出了诸多残破甲胄、兵刃,形制古朴,已无丝毫神力残存,彻底毁灭。
就连原本血肉饱满,凶威滔天,以千丈神山为王座的无支祁,亦是化为一具骸骨。
即便仍是凶威滔天,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它已经死了,仅存一点微光,燃于颅顶,明灭不定,苟延残喘。
这座秘境,竟赫然是一座尘封多年的神魔古战场,在经过一次无法言喻的惨烈厮杀后,唯余旷古寂寥。
风云变幻间,那个嗓音又响起来。
“禹王将无支祁镇压于这座秘境,既是封印,也是保护,希望磨尽这猴子的凶戾之气,渡他修成正果。
怎奈何,天庭生变,一场大战,打得‘玄妙无边方广世界’都动荡不已,无数依附于此的小千、中千世界破碎,散落诸天万界。
这座秘境,便是其中一个。这无支祁亦是上古有名的妖神,到头来,竟然只是因为些许余波,便惨死于秘境中,嘿……”
说到此处,即便他乃是掌握世间万般情绪的他化自在天魔主,如今心中也不免泛起几缕欷歔、震憾,以及……畏惧。
此界正道虽是将这次劫数称为魔劫,实则就连魔门中人,亦不知此劫从何而起,只能猜测是否同元始魔祖有关。
也是直到接触这座秘境后,李林甫才从这些妖魔,以及无支祁的残念中,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真相。
原来,这劫数竟然真是从天庭而起!
李林甫这么一说,徐行也能大致推演出此事全貌。
魔门中人本就精擅虚空神通,尤其以他化自在天为最,号称色空不二,遍历虚实。
若非有这等神通,当日酆都一战,李林甫也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杀出,阻了狄怀英的路途,令他重堕幽冥世界。
所以,其实这座秘境此前虽是没有完全落入此界,却已被这位他化自在天主,施展虚空神通,探索过一遍。
紧接着,他便用化虚为实的手段,利用妖魔怨念,以及无支祁的尸骨,将秘境重塑成了未曾破碎前的模样,又不惜将青铜鼎抛出去,用来做饵。
想通此节后,徐行亦不得不佩服这位中央魔主的手段、谋算。
李林甫从出言的第一刹那,就已运足神通,要渗透徐行的心境,察觉到他的念头,当即一笑,坦然道:
“若说这妖神完全死了,也不尽然。
唔,毕竟时间太过短暂,我来不及做太多布置,你若想破局而出,倒是可以在他身上做做功夫。”
李林甫言谈间,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成竹在胸的姿态,根本无惧徐行,甚至将破局之法亦坦然相告,足见这位魔主何等自信。
魔门收割魔种,也要分为三六九等,李林甫也不愿徐行束手就擒,平白堕了这枚真种的品秩。
故而哪怕在绝境中,他也要给徐行一点希望,那种殊死一搏、甚至不惜玉石俱焚的斗志,亦是李林甫所需的补品。
且是大补!
徐行掂了掂手里的青铜鼎,闭目感受着这方天地中残存的怨念、煞气,以及构成秘境的虚空结构、根本法度。
过了片刻后,他睁开眼,叹息道:
“魔主倒是待人以诚,所言不差……”
叹息声中,徐行眸中神光灿然,豁然一步踏出,周身气机向上无止尽地攀升,气象、气势都在顷刻间变化,无有停滞之时。
“你掌握此境的时间,的确太过短暂了!”
青铜鼎飞旋向天,与徐行气机勾连,残破纹路熠熠生辉,鼎身剧烈震动,竟尔衍生出一片苍苍茫茫、地势起伏的大陆。
这大陆乃是徐行用尽浑身元气,按照“禹贡”法度凝成,虽只有方圆百来里,却是遍布崇山峻岭、滔滔长河。
这赫然便是禹贡九州中的徐州!
所谓海、岱及淮惟徐州,无支祁昔年作乱之地,正在淮水,以徐州鼎镇压这头先天神怪,最是合适不过。
徐州鼎一现,那尊无支祁尸骸,便剧烈震动起来,身下那座千丈神山更是摇晃不已,显出无数细密裂痕,却无丝毫尘土。
形如猿猴的巨首缓缓移动,发出一连串沉闷轰隆声,眉心光芒燃亮,双目中亦生出两团火光,遥遥锁定了那片大陆。
“禹贡”之法,便是铸造人身山河、身外虚空,及内外贯通的至高秘法,若是配合九州鼎,足有镇压天下之威。
如今徐行虽只凝聚出徐州一域之山河,却在其中融入了自己毕生所学。
这处山河中,不仅分出了清浊,具备阴阳造化之妙,更有五行轮转、四季更迭,风霜雨雪、雷霆霹雳等天象。
其中一应草木,皆有枯荣,虽是缺少飞禽走兽,却也不乏生死交替,枯荣变化。
正因如此,这小山河方显,便能同这座禹王亲手打造出的秘境共鸣。
天地震动,嗡嗡之音不绝。
这一刻,整座秘境,千里方圆,无数森严气机层叠激荡,满空煞气、怨念,一时散尽。
纵然是无支祁的遗骨,亦被一重叠一重的气机牢牢困锁,剧烈挣扎,却根本无从脱身,周身激荡出一片片绚烂火星。
“想要借助禹王遗泽,一举打破劫关,踏足真仙境界,再来同本尊争锋?”
天际琉璃光彩凝聚,化为一个模糊人影,他看向徐行,饶有兴致道:
“既然劫数当头,不妨迎难而上,小劫当做大劫渡,的确有我辈中人的气度。
可本尊又岂会算漏这一步?
既然知道青铜鼎乃是本尊所赐,你又怎敢将希望寄托于此物,莫非真是生死关头,道心蒙尘,故才昏聩至此?”
李林甫知道,徐行之所以敢如此作为,就是看准此鼎乃是禹王遗泽,他这个中央魔主自无可能将之掌握。
事实当然也是如此。
李林甫丢出这尊青铜鼎,除了想要以此为饵,引得徐行上钩外,也是因为徐州鼎的存在,妨碍了他对这座秘境进行改造。
徐州鼎毕竟是禹王这位上古圣皇的造物,哪怕李林甫已是天魔中的顶尖强者,对此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但无法毁灭,不代表没有办法做些手脚,尤其是在其中记载的内修之法上。
如这种精妙至极的根本修法,只要稍有纰漏,就会令道基出现破绽。
而他化自在天一脉,最擅长的便是见缝插针,只要道基有一点最微小的瑕疵,就会被乘隙而入,受天魔侵袭。
更何况,徐州鼎的修法,本就残破不全,这就更方便李林甫在其中动手脚。
李林甫言语间,一指轻轻点出。
一点琉璃光泽,飘摇如灯火,竟视徐州鼎如无物,穿透了那法度森严的防护,轻悠悠地落入徐行所塑造的“徐州山河”中。
这一点光芒中,七彩流转,显出种种幻境,浮光掠影一般,遍述世间百态,好似滚滚红尘,已尽数凝于其中。
光芒融入元气凝成的徐州地陆中,正如阴阳相合、天人相会,立即引发了一阵难以预知的变化。
上下四方、天地各处,无数的地方,都钻出来一尊又一尊的神灵,无穷无尽。
这些神灵或青面獠牙、或人首蛇身、或三头六臂,汹涌而出,皆是秉承山水灵气而生,山岳、草木、鸟兽、风雨、雷霆……乃至天地万物,都已化为神灵。
自然万灵、有情众生一语,在此刻,成了最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些神灵一经生出,便有了自己的性情、脾气,彼此攻伐斗战,令山河破碎、灵机动荡,一时间,整个徐州大陆,便成了神灵战场。
李林甫微笑道:
“不通正统神道,也想依照上古风貌,开天辟地,痴心妄想。”
“禹贡”所述的山河形貌,乃是承袭上古,并没有经过天庭法度的改造,是以极其容易滋生出如无支祁这般神灵。
这也是为何,要有一尊“徐州鼎”在手,镇压天地四方,才能修行入门。
只不过,李林甫早有布置,取了一点至纯魔种,融入青铜鼎的法度中,才能起到如今这般作用。
就连徐行都不曾料到,李林甫的手段竟然高妙至此,只用些许魔念,便收获到如此战果。
李林甫凝成的琉璃人形张口一吸,那座地陆上便有数百神灵腾空而起,落入他口中,被其吞入腹中,化为资粮。
他的身影越发凝实,又道:
“真仙之道,重在‘求真’二字,要于虚假中诞生出一缕真性,方可以此为凭,登临‘玄妙无边方广世界’。
可这一缕真性,亦要有寄托之所,如今你一身法度,已为本尊所用,即便将真性凝聚成型,又能往何处去?”
真仙和阿罗汉虽是同等功果,可内里依循之道,却有所不同。
真仙这个“真”字,便是借假修真之意,要从元气流变等诸多“假相”中,求得一己之真。
阿罗汉的功果,则是要明悟生死晦明,视大千为一梦,梦乡之后,一切幻想归为一灭,此即佛门所谓之“梦幻泡影”。
不同的成就,也就意味着破空飞升后,在“玄妙无边方广世界”的去处。
其实,以往那些旁门道统,也不是没有出过顶尖人物。
这些大神通者,甚至足以在“玄妙无边方广世界”中开辟道场,庇佑门人,即便不如佛道二宗,也足以逍遥万世。
只是,自从天庭完善法箓之道后,体制便越发严密,要用自身法度涵盖一应天地法则,或曰“天纲”。
此界即是天庭仙神的祖地,也是他们试验“天纲”的道场,自不许任何旁门道统流传。
等到“天纲”真正完备后,便是真真正正的疏而不漏,周遍寰宇,无所不至,严丝合缝,一切有情众生,皆在其中,难得解脱。
佛门亦有同样的“十法界”设计,又欲要建立“六道轮回”,便同天庭合作,一力绞杀散仙、野狐禅之流。
若天纲铸成,六道轮回建立,对那位天帝,以及诸位帝君来说,是大成就。
于玄门正宗是大圆满,于佛门正法是大功德。
于诸天世界、有情众生,却非是福祉所在。
说到此处,李林甫又叹息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无尽寂寥之意,摇头道:
“所谓真者,无外乎天地根本法则,只可惜,你置身此界,所得所悟,皆是天庭诸位帝尊阐释、显化之法,又岂能圆满?
你约莫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求助于禹王的上古之法,可这唯一一条路径,都已被本尊堵死后,你又当如何?”
在李林甫的注视中,徐行虽是撑持着徐州鼎,浑身气机却早已絮乱不堪,只凭足够森严的法度,才能勉强扛住。
那无限攀升的气机,也是拦腰折断,虽是没有再向下滑落,却也如遭禁锢,无论如何冲击,都无从突破。
上古之法,不求真假,不辨虚实,只求伟力归于自身,混同天地,一力打破清浊,贯通阴阳,自成一域。但这样的道路,在遍布“天纲”的外界,根本就走不通,唯有在秘境中,依托徐州鼎,才有一线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