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篇秘密字数近万
年初的时候,我的父亲逝世了。我与他的关系并不算好,在这孤僻的老家伙死时总算长舒了一口恶气,并开始着手整理他的遗物。在我的父亲活着时,他就已经被我所厌恶,被整个家族里还活着的人排斥,为此特地躲到了那阴冷而潮湿的二楼里,终日不见阳光,也不见天日。我曾经对他有过出于善意的担忧,但他只是怒骂着,呵斥当时年幼的我别靠近那房间,甚至于连那房间附近用粉笔画的一条分明的线之内的区域都不要踏足。
我不理解他那是何种用意,更不理解他那怪诞的言行是抱着何种目的,因此对他产生了厌恶,乃至深化到憎恨的地步,总是默默念着让这老家伙死去的想法。我知道我仍旧是爱着他的,这才会不辞辛劳地每日为他端饭送水,以及在楼下忍受他疯疯癫癫的,痴狂的念叨——这些声音自从他当时搬到那房间里时就从未停下,一直折磨着我们家里的所有人。
我的母亲曾想过许多办法,她先是请牧师为我父亲作法,但没过多久便看着那牧师咒骂着那些让我父亲下地狱的话,头破血流地离开了;再然后,她自己又上了那楼阁去面对我的父亲,很快我就在楼下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我隐约听见我父亲再一次地念诵着那些曾经重复过的几句,其中的一些在我的头脑中仍旧嗡鸣作响,我依然能记得他当时反复强调的那些单词,尤其一个名字更为清晰,至今依然徘徊着:
“阿纳尔斯……阿纳尔斯!阿纳尔斯——!!!”
我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在说这话时发出的声音在我听上去也绝非人类,就像是某种蜥蜴或者别的爬行动物那样酸涩而沙哑,就连被割掉舌头的苦刑犯都发不出他那样的声嘶力竭。我心惊于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又深切地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同情,因为她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哭嚎着跑了下来,接下来几天都魂不守舍,而后又拒绝进食,在某天发了疯般也吟诵着那些使人着魔的词汇,跑进我们所处的这座荒凉的小镇附近的针叶林里消失了。我报了警,但警察至今没有找到我母亲的尸体。
在那之后,我其余的亲戚们便也很少与我和我的父亲来往了,小镇上的人更认为我们一家是灾祸的源头,他们不仅不对我摆什么好脸色,更是连像是在我家的门上涂画些侮辱性极强的词汇或是砸碎我家窗户之类的事情也时常发生。我不禁由此产生了巨大的怨念,发自内心地憎恨我的父亲和有关他正在那个房间里所做的一切,可那个房间依然使我感到恐惧,即便怀着再大的情绪,我也依然不敢踏进那粉笔所划的区域之内半步。并不是我懦弱,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就像是一个从未见过尸体的人见到了尸体,一个从未见过血的人见到了血,他们彼此都被激发了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一种源自基因和每个细胞都在颤栗的绝望感,是这种感觉让我不敢踏入这地方,甚至于在家都不敢放声大笑或悲叹哀泣,直到每个夜晚我都被失眠折磨,直到那飘渺的梦魔终于抓紧我的脚腕,让我在夜半时分连气也喘不过来。
如果不是我父亲的尸体已经腐烂到发臭的话,我或许这辈子也不会踏进那个被诅咒的地方。但如今,我手中的确握着能砸烂那门锁的锤子,只等我闯到其中去探索其中的奥秘。我的确在这一时候兴奋又激动,连握着锤柄的手都抖动起来,像是患了帕金森的病人。我猜测着我父亲可能在这房间里藏匿的事物,可有关它究竟是什么我却总是无法回想起其真正的面貌。我的父亲从未对我聊过这些事情,我下意识地觉得惋惜,因为他在更久远的过去是个乐观而健谈的人,可如今被谵妄的疯狂思想颠倒了意志。
我父亲在他还没有疯掉的过去是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尤其在研究古文明这一领域上取得了不俗成就。他是位真正的学者,我经常看他参加各席学术回忆,经常见到家里有各色人物拜访,在餐桌上与我父亲高谈阔论,接着带上欢笑离开。那些时光已经成为了我遥不可及的过去,用这些美好作对比,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理解我的父亲究竟为何堕落成如此模样,又如何被有害的思想沁入了心灵。
所以我才需要把这房间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调查我父亲为何会走到今天下场的原因。所以我才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怀抱着前所未有的,代表我前几十年人生都被折磨的愤怨把这扇门破开。我一下两下砸着那锈蚀的锁,并很快卸下了它,因此打开了这漆黑房间的门。
那房间里毫无疑问很黑,我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其中沉积已久的排泄物与腐烂的尸体混合的极具冲击性的气味朝我扑来,我只能捂住自己的鼻子与口腔,尽力使自己不吐出来,接着匆忙地去楼下找手电筒。
那房间是有窗户与窗帘的,我不知道它如今为何会连一丝风也流不出来,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去,里面潮湿得要命,发霉的气味和其中的真菌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借着手电筒的光,我走到那扇从前的窗户前,发现它已经被糊上了一层厚实的硬块。那东西是棕色与黑色的,虽然我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人这么做,但它看起来就像是我的父亲把撕碎的窗帘与粪便一起糊在了窗户上,同时定期进行修补,这才能做到隔绝所有来自外部的光线,就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畏惧阳光。这其中的可能性实在太多,我想现在还是搁置最好。
接下来,我开始搜索他的尸体。在这黑暗又空旷的房间里,不知为何,我感觉背后像是有东西在凝视我,那种感觉使我毛骨悚然,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光,那时的我也是如此害怕窗外的黑暗,仿佛它们也长出了眼睛与我对视,甚至注视我的背影那般。但这次,我却真的觉得我的背后有某些实际意义上存在的事物在注视我,就连我的动作都僵硬下来,在房间内艰难地拖着自己另一只脚挪移,只是为了尽可能小的发出噪声,不引起那家伙的注意——哪怕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就着手电的光芒,我终于察觉到我父亲的痕迹,因为在不远处有个被黑色笼罩的人形物体,身体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我凑近了些,好让手电筒的光芒刚好触及到那东西,这才在视野里看见了一具样貌怪异、五官萎缩,已经干枯的尸体。他的尸体已经被冻得脱水,并没有过于浓烈的臭味,手中捧着碎裂的玻璃罐,其中置入了一颗已经腐烂的心脏。
这怪异的形象让我实在感到奇异,我依然觉得他那已经不存在的眼睛在看着我,其中蕴含了一种警告的意味,但更层次的情绪似乎与我相同,一种对不可知事物,对潜在危险的恐惧。但我想,或许我因为长期的精神紧绷已经出现了间歇性的幻觉,一具尸体是不可能看我的,一个死人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用这些作为告慰,我这才勉强使自己能面对那具依然用怪异姿态支撑在椅子上的尸体。
在我父亲的尸体旁是他的书桌,那上面累了一层又一层的书,大多与神秘学、考古学、历史学相关,还附了许多照片,就散落在那些厚重书本的间隙之中。这些面目可憎的书籍都显然被人翻动过,许多书的痕迹还很新鲜,我的父亲在他还活着时没少去查阅这些资料。尽管我很好奇它们之间的关联,但至少在现在的场合里,我是不可能静下心去阅读它们的。
接着,我转过头去。手电筒照亮了先前使我感到恐惧的背后,那地方原来陈列着一排又一排架子,上方摆满了各类物件,从西欧的到东亚的,从尼安德特人的到二战的,乃至是现代的,从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到东京大学的都无所不包。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收集来的这些,但它们的确陈列在此处,就被我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尽管尸体不会回应,但我仍旧以诧异的目光看向了我那已经枯萎的父亲,并下意识地希望那具尸体再稍微蠕动些来回应我。
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诞,因为他的确死透了。这房间里也没有其它值得注意的事物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究竟在那些难熬的过去里在哪儿安眠,我不知道我的父亲究竟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以何种方式解决自己的基本需求,现在我所面临的就是他已经死去,同时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的烂摊子。
在我闯入那房间的几天后,我扫清了房间外被时常补全的粉笔渍,把那房间的窗户拆下来彻底清洗干净,把我父亲的尸体找了个偏远的角落埋葬,把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挪到了另一个房间——我的房间。
我起初下定决心要摆脱这种隐藏了隐秘和黑暗的过去,尽管我怀有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可我担心自己堕落成父亲从前的模样,担心自己也在这条路上万劫不复,可我的心底自己总有个声音在喃喃低语。它无比渴望去探索那些被我视作禁忌的一切,渴望得到那个我父亲陷入疯癫背后的真相,它驱使着我保留了那些古老的书籍和物件,并将它们挪到我自己的房间中,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与它抗争,但我总是忍不住再瞟那些书一眼,脑中假设着我父亲曾面对的境遇。
终于在有一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被隐约的好奇心勾引到发疯的日子,决定翻开我父亲的笔记本。那笔记本不是他所常用的那只,或许是在他疯狂后换掉了原来的笔记本,以更好地记录他在这一难以置信的时光中的发现。笔记本身已经被岁月侵蚀到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了,它脏得不可思议,许多书页甚至粘在一起,或是长了青绿色的霉。我翻开它的第一页,那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阿纳尔斯在看着我,阿纳尔斯无处不在。”
我可以坐实我的父亲是为了躲避某些事物才藏进那房间中的,而躲避的事物就是那个叫“阿纳尔斯”的东西,我不知道它究竟属于什么,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阿纳尔斯贯穿了我们的社会,贯穿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我们的社会不能没有它,因为我们迄今为止的所有成就都由它亲自授予。它无处不在,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里,在你可以察觉到的我们所认识的清醒世界的每个间隙里都有它的存在。可你却无法主动地见到它,只有它想要见到你时才会露面,届时通过它的言语,你才会明白我们的无知究竟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幸福,在这个残酷的宇宙里又是怎样的渺小。它不是人类,不是我们的引路人,它做出这些是都出自未知的理由——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理由。它来自于深空之中,我们的历史甚至不及其思维所探索部分的一分一秒,它的思想我们无法想象,它的语言我们无法阅读,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就在这里,用充满了恶意的方式在帮助我们——贯穿了我们的生活——它就在这里,它听见了,它来了,它要来找我了。”
这些文字的书写再也不复我父亲过去时的冷静和自信,它潦草、难以辨认、歪七扭八,我很难说我的父亲究竟是怀着怎样心情写下它们的,在那些文字里所表述出来的他是那么恐惧,畏惧这个叫“阿纳尔斯”的东西,畏惧它的所有事物,甚至癫狂到认为那家伙会透过没有光的、封闭的房间去注视他。我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他那样的恐惧,或者说,倘若真的有那样一个东西,出于历史里大量的巧合,它应当早就被发现了才对,又为何会沉积在这里,成为一个待解决的未解之谜。
这其中存在着大量的疑点,不过万幸,他留给我的那些书或许可以为我提供论据,那些残留的物件也可以作为支撑它存在的依据。现在我所要做的只是去阅读,去分析,去提取其中对我而言有效的信息,再把它们组合起来,方能拼凑我所希望的事物。我不禁开始担心,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的话,人类的历史是否会成为一腔空谈,人类的骄傲是否会在瞬间落地粉碎,人类的信仰是否会顷刻化作虚无。但我不敢想,也不敢抱着这样的猜测投身到这一致命而难以预料的研究当中。我只希望我不会因此而被影响,成为如我父亲般的人,最后落得悲惨的下场,因为我没有后代,我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不会有人为我送来饭食的。
我还在笔记的末尾勉强拼凑出了一些人的名字与邮箱地址,我的父亲还额外标注了他们的称号,他们或许是他结识的在学术领域的朋友,或许是他认为可以解决这场麻烦的人,不管如何,我想如果我要继续探索的话,借助他们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
我想我必须为此努力了,因为那对真相的强烈的渴望正吸引着我,我不知它从何而来,但其中蕴藏的真相足以让整个学术界为之震撼,也许当我证明这一点后,我们人类的历史将要因此重写,而历史也会刻上我的名字。
我想我会去证明一切,有关“阿纳尔斯”与我们人类社会的一切真相,这些潜藏在历史背后的难以想象的秘辛和干预,我父亲为我留下了足够多的资料,无论他是否愿意,作为已经离开的人,他都不会再发表意见了。而我作为他的孩子,我会继承他的遗志,重新继承他在过去的位置,走到这学术的高峰来,让历史记住我,也让人类都记住我。
在这种决心下,我几乎每天都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处理这一事情,许多时间里甚至连饭都忘记吃,因为我的心已经被吸附进了那些书本里,为我那可怖的好奇心和奇妙的野心而服务。我由衷地感觉到人类的身体就像是一种限制我探索真理的躯壳,因为当我越是了解,真相似乎就越扑朔迷离,每当我自认为要抓住时,历史中似乎总有无数个巧合阻拦我得出最后的关键结论。
我开始怀疑一切,因为随着我对这世界的调查深入,它们就都是存在某些难以克服的疑点。我开始质疑一切,因为随着我对这世界了解的加深,许多事情或许本就不该出现,我们的历史也本该因此而凝固。我们的发展存在太多疑点了,从我们在物种上的演化为何区别于其它生物,到我们为何学会使用火焰,再到原子弹制造中的诸多不可思议之处,这些事情都存在显然的巧合,可为何那些巧合会出现,为何那些难以置信的科学技术会成为现实,为何原本不被认可的愚笨之人却忽然察觉到了世界运行的真理。这些事情都有太多疑点了,就像是我们如今的现实是被谎言,是被故意拼凑出的一种虚伪的和平的幻觉。
我一直觉得我曾经屹立在知识的彼岸,但现在我所坚信的一切都挂上了疑点。我难以相信究竟真的会有一个东西在暗中操纵着我们的社会走向,告诉我们人类究竟为何是人类,可现在却也无法肯定我们社会所搭建的一切完全是靠我们自己的,因为有太多的不可思议之物,太多的所谓“奇迹”存在了,巧合到就像是被编排的偶然,驱动着我们的社会按照某种规律前进。
在我之前,已有无数学者,他们的思想不被认可,却也通过总结普遍规律得到了真理的一角。现在,继承了他们的意志,我也会与他们一道怀疑这个世界历史背后的真相。
在开始怀疑的一刻,我便感受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和极速跳动的心脏。倘若这件事真的能够被证明的话,我们的社会究竟该何去何从呢?它会在学界引起多么大的轰动,为人类带来那么引人绝望的事实,领导我们向一个新世界进步。倘若我真的接受这一切,那么世界将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变化;而倘若它本身就不存在,最起码我也会意识到我的父亲是个纯粹的疯子,而我无需为我所做的一切背负愧疚,同样再也不需要去畏惧那种黑暗。无论最后得出怎样的结果,我都能安然地品味这份将要落地的果实,该是多么甜美。
怀着这样激动的心绪入夜,我在梦境里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这时候的他还是尚未疯癫时的状态,我还记得他那张和蔼的脸,记得他在过去在我心底留下的那些好印象,现在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疯癫而离开,我也因为他才踏上了这条研究真理的路。可在我的梦中,他却走了一条与我想象中背道而驰的路,他哭喊着,甚至于跪下来乞求我,希望我别再走他的老路,别再引起那怪物的注意力,因为“我们只需要在被粉饰的和平中生活就好”。
他认为这宇宙对人类而言过于残酷,这一邪恶的真相于我们而言无法忍受,也必定会在目睹真相的顷刻陷入疯狂。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保护所有的人类。他继续恳求我别再继续向下调查了,但梦中的我拒绝了他。
我醒来时位于半夜三点,是被吵醒的。我的房门被人敲响,似乎带有急迫而强烈的目的,可我却不记得我与哪位邻居建立了过于亲密的联系,何况当我透过这屋子里许多扇窗户向外界看时,分明没有任何住户家里的灯是开启的。
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谁敲了我的门,所以选择继续埋头睡觉。
在这趟漫长而无休止的学术研究中,我在一定阶段时选择联系了我父亲的相识们。我把证物和与证物有所关联的照片发给他们,同时附上了我的推测,并请求他们能为我的疑惑给出合适的答案。至少我希望他们能给予我有效的回复,这样才能更好地证明我提出的假设。哪怕只有一个线索,我也会选择调查到底。
可出我预料的是,没有多少人回复我发出的那些信件。仅剩的,回复我的那些人里,一多半都在劝诫着,他们认为我的理论之间存在明显的错误,或是与主流的科学观点相悖,他们希望我放弃这项伟大的研究,哪怕我的父亲疯癫了,也希望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