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没区别,无论如何,辰虞是先放弃的一方。车晴守了五年,他才两年就和薛灵好上了,甚至都没打算等到仙境再说,一想到这个,辰虞简直没脸面对她。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车晴想是看出了他的羞愧,“那天看到那个女孩,我还想你挺有本事呢,从哪儿骗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刚才我才听说,她还是你们族长的孙女,你可高攀人家了啊。”
“她太任性了,三天两头跟我吵。”
“不是喜欢你才跟你吵吗?”
辰虞欲言又止,本想说“你就不吵”,但又不知这句话说出来,闲聊是否会走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
好在车晴没有对薛灵的事穷追猛打,反而讲起旧世界的回忆。辰虞听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他听得多,说得少,但笑容越来越明显,那些断续的话语宛如甘露般流进他心里,让枯死的记忆重新鲜活。他们一起去过的旅游胜地,他们一起度过的平凡日常,他们一起做过的梦和许下的愿。在白洪降临前不久,两人已经动了订婚的念头,甚至认真商量过要在哪一边的城市买房,先养猫还是先养狗。
那些曾以为不可动摇、必将成真的期许,宛如前尘旧梦的过往,都在白色洪流中被冲得粉碎。辰虞不止一次希望自己的记忆也被冲干净,此刻却庆幸自己还记得过去的点点滴滴。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如果与从前一样,和车晴吃完聊完,帮彼此擦干净嘴,再牵起她走出去,帐篷外就是明媚的商业街,对面人流如织,身旁笑靥如花。车晴会撒娇要他再陪她逛一会儿,手机里又有一堆处理不完的公司邮件,再走一段,再走一段,街道尽头的花店会把芬芳抛向他,他则会把痛苦抛在脑后,仿佛五年的波折只是一遐的神游,是上周日看完一部科幻电影后未尽的回味。
“那家花店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周四必去的那条街尽头。”车晴托着脸,居然正好和他想到一处,在以前,她这样做的时候都会显得脸颊有几分婴儿肥,现在却只剩憔悴的黑眼圈,纵然如此,她一边遐想一边莞尔,还是唤起辰虞久违的心动,“每次橱窗的花都很好看,我经常梦到那里。”
“记得,记得很清楚,你会在店门口停半天,就是不走进去。”
“因为走进去的话,我就会看到里面的模样,可能很漂亮,比我想象中还漂亮,也可能没那么如意,就会让我失望,它的橱窗已经够我幻想了,我不贪心。”
“说到花,我俩大概是方圆千里仅有的见过花的人。”
“还有夏末,虽然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辰虞挑了挑眉,车晴立刻意识到他的不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提他。”
“不怪你,他本来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我没想到……”车晴深吸了一口气,“明明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路上那么多艰难险阻都跨过来了,现在我们竟然成了敌人。”
辰虞把手伸过桌面,抓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车晴,你听我说,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伤害,我要带你去仙境。”
车晴呆了呆,然后也握紧他,虽然那只手仍如昨日般瘦骨嶙峋,可是却多了几分温度,辰虞想,就连这几分温度也那样熟悉。
“小辰!小辰!”
有人尖着嗓子叫辰虞,一路叫着从后面的帐篷通道里钻出来,辰虞转过身,看见是益妈,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都跑红了。
“薛灵醒了!”益妈一见辰虞就嚷得更起劲了,“那丫头非要起床去看她外公,也不知哪个遭雷劈的说话大声了给她听着,我拦也拦不住,你快去劝劝她,别又急坏身子!”
辰虞立刻站起来,正要跟益妈走,手却被拽了一下。他回头,才意识到自己还跟车晴牵着手,车晴咬着嘴唇望向他,眼波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被风吹皱的池水,倒影都碎了。
过了几秒,她的手慢慢松开,滑落到桌子上。
“你吃完就回去吧,我晚点来找你。”辰虞不敢再看那双眼,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虽然才和车晴谈了那么久,辰虞的脑海一眨眼就被薛灵填满,他跟在益妈身后,心情却比她更急。问起薛灵的状况,益妈说人是好转了,神志好像又不大正常,嘴里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旁人都听不懂。
“怕不是脑子烧糊涂了。”益妈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我打小看到大,她脾气一直都暴躁,这回反倒蔫了,还说什么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在旁边瞅着都发怵。”
“别急,我去看看她,她昨天都还是清醒的。”
“辰老师,她听你的,你好好劝她,薛老爷子就留这么一个宝,出啥事我可没脸交代。”
辰虞安慰益妈出不了事,但等到了薛老爷子停灵的帐篷,却没见到薛灵的踪影。看护遗体的人说薛灵刚跌跌撞撞跑进来,只看了一眼被白布盖住的薛老爷子,又冲了出去,他们也没来得及拉住她。益妈一时急得跺脚,指着看护的人骂。辰虞被她吵得心烦,走近遗体细看了一会儿,周围燃着削短的蜡烛,飘忽的烛光令人觉得那单薄的胸膛尚有起伏。
辰虞清楚那不过是错觉,白海气候干燥,死者身体可以长久不腐,部族过去都会把他们安葬在结晶树下,据说这样遗体就会和结晶树根脉融为一体。辰虞不知这一说法的真假,可是他很希望这里有一棵高耸入云的纯白之树,能把薛老爷子的魂灵托入纯净的苍穹。
因为很快,这片白色海洋将被杀戮煮沸。
“我知道薛灵去哪儿了。”辰虞起身对益妈说,“出去吧,让老爷子安静待着,我自己去找她。”
辰虞没有等这个老太婆再问一大堆问题,快步出了帐篷,沿着长长的通道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其实他对薛灵的去处也是猜的,但他少有这么确信的时候,毕竟外面风雷正疾,薛灵不可能跑出去。
他穿过大半个营地,回到自己和薛灵住的小帐篷,一钻进去,高悬的心便立刻落了地——薛灵正蜷缩在垫子上,像个婴儿般抱着膝盖,这模样让辰虞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薛灵,薛灵?”辰虞爬到她面前,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是我。”
过了好几秒钟,薛灵才慢慢把头抬起来一点,她这次居然没哭,反而眼神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好像全然不认识辰虞一样,这眼神又把他刚舒缓的心情提了起来。
“你是真的吗?”她问了一句怪怪的话。
“我是真的啊,我还能是假的不成?不信你摸。”辰虞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薛灵居然真的捏了起来,而且很用劲,痛得辰虞忍不住吸气,他简直疑心是薛灵知道自己和车晴聊天而故意使劲的。
“辰虞?真是你吗?”薛灵没有撒气的意思,肩膀一抖一抖的。
“是我,我一直都在。”
薛灵不敢相信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泪光一点点把那双眸子填满,忽然间,她扑到他的怀里,把辰虞抱得死死的。
“你做噩梦了吗?”辰虞轻轻拍着她的背,“幻觉而已,你发烧了。”
“不是幻觉……我都分不出来哪边才是现实……”薛灵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都是哽咽的,“我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是一片黑色的海,好像白海变了颜色,天空也特别昏暗,那里一丝风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在那里走了好久好久,一直找不到尽头。”
“黑色的海?那里也有结晶树吗?”
“没有树,但是那里有人。”
“人?”
“应该说……很像人,但又不是人。”薛灵打了个寒战,就算只是听她讲述,辰虞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恐惧,“他们到处都是,在黑海里漂泊无定,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也没有意识,像一具具漂浮的尸体,但我一靠近,他们就会感觉到我的存在,然后四处找我,我好怕被他们抓到!”
“说什么胡话?都是假的,你一睁眼就没了,这片海是白色的,除了血荆棘和结晶树,什么都没有。”
“万一我看到的是真的呢?万一那些东西就躲在某个地方呢?”
“薛灵。”辰虞捧起她的脸,“你看我,我才是真实的,你被血荆棘刺伤了,是毒素让你头脑不清醒,而且……”他发觉薛灵的头发缝里有一抹红光,用手指拨开发丝,才看到她的晶角三分之一都变成了红色,那殷红像滴入水晶的血,折射着令他心悸的光辉。
“怎么了?”薛灵注意到他神色有异,“我头上有东西吗?”她抬手去摸。
“没事。”辰虞下意识把她的手按住,“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
薛灵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样子还是很焦虑,辰虞想起车晴说过红王被刺伤后性情大变的事,不知是否和这些诡异幻觉有关。不论再怎么担心,当下他也没办法求证,只能尽力安慰薛灵,保证今晚会陪在她身边。
“白海也好,黑海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他把薛灵搂在怀里,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摇着她,“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他们这样抱了许久,薛灵始终不说话,不过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情绪应该也镇定下来了。辰虞认真考虑一番,认为有必要把薛老爷子的死讯跟她说明白,如果薛灵把这件事也当成幻觉,出去之后可能接受不了现实,平白再受一次打击。另外逆雨一停,他们就要把薛老爷子下葬,在此之前,应该让薛灵去跟外公好好告别。
“薛灵,你要冷静地听我说,外公昨天……”
“我昨天见到他了。”
辰虞剩下的话卡住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安全道路的吗?”薛灵在他怀里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在那昏天黑地的逆雨里,我是怎么把你指向营地的?”
辰虞觉得心口有什么堵得慌,他想让薛灵不要再说了,但发不出声音。
他字字分明地听见了薛灵的答案——
“是外公,我看见他在漆黑的海岸,踩着黑血般的潮水,一直引领我们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