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又热又闷，尽管通道每隔一段距离都开了通风口，但为了防止白沙灌进来太多，通风效果有限，加之这个区域聚集的人又多，辰虞都有些呼吸不畅，但他也说不准是因为空气，还是因为车晴的手传递过来的温度。

人们聚集过来，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部族大会的结果，当他们看到辰虞时，便拥到他身边，几十双眼睛聚焦在辰虞脸上，那视线里的焦虑和渴望带着热量，烤得他喉咙发干。他明白自己不能像刚才一般逃避。

“大家不要担心，不论遇到什么，部族都会有办法的。”他用最镇定自若的语气说，“仙境离我们很近了，只要跨越这次难关，我们就能走出白海！”

辰虞自觉这些空话没什么说服力，但大家不曾看到他昨晚浑身是血、狼狈不堪逃回来的模样，只见到他鼓舞士气的坚定神态，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于是仍然发出热烈的欢呼。

不知从何时起，相较于会议结束后的正式通知，人们更喜欢听辰虞讲话，什么都好，描绘过去的生活、传授失落的知识，哪怕就是闲聊天气，只要是他说出口的，他们便乐意听，他们仿佛把辰虞当作太阳，聚集在他面前，便能沐浴一点旧世的余晖。

辰虞只是草草地点头，一声不吭，快步穿越帐篷，他无法坦然地看他们的眼睛，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这里面，有没有死掉的引路人的亲人？

辰虞拉着车晴，钻进一条稍微绕路但是清静的通道。

“这里的人很崇拜你啊。”车晴说。

“他们觉得能找到仙境全靠我。”辰虞苦笑道，“没有他们，我也只会饿死在琴湖市。”

“琴湖市，白洪之前，你在琴湖市，我一直想去找你，要是早一点……”

“太快了，白洪一下就把全世界都淹没了。”

“是啊，什么都太快了。”

几句简单的交流后，辰虞又和车晴陷入尴尬的沉默，他想不到合适的话，就连牵她的手也快滑脱，但忽然间，他感觉车晴的手加了几分力度，反把他牵住了。

“你从苏醒到现在……过得好吗？”车晴问，好像忘记昨夜已问过一遍。

“还好。”他不知好在哪里，但似乎也不算太坏。

“昨夜我睡得特别安稳，真的，虽然雷声风声很吵，虽然是在完全陌生的部族，但只要一想到天明还能见你，两年来的所有不堪，好像都像雪一样融化了，这个苍白的世界，好像也不再那么绝望。”

“一直都有希望存在的。”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们会去仙境，车晴，我们所有人都会去那里。”

“神军也是这样，但如今只有一方可以去了，不管是哪一方如愿，都代表另一方的希望破灭。”

“是他们逼我们的，我们别无选择。”

“无所谓，不管是仙境还是白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辰虞又一次哑巴了，所幸通道已经走到尽头，他闻到肉汤和面食的香气，部族的食物比不得烤兔，但有着家的味道。

餐厅里这会儿没多少人，部族对食物施行严格的统一分配，除了换班的人，其他人现在是不准进入这里的，看守的人发现是辰虞，就立刻让开道，冲他点头致意，好奇的目光却紧随着他身后的车晴。

辰虞把车晴领到一处位置，在简陋的折叠凳坐下，又去厨子那里端了两大盘食物，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车晴伸手去接时，他下意识把手抬高了点，不让她碰到发烫的碗沿，这动作令两人都愣了一下，在白洪之前，他们每次出去吃饭都是这样。

“上次一起吃饭，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啊。”

“是，半个多世纪了。”

“要是知道隔这么久才能再见到你，分开那天我一定要去找你，白洪也拦不住我。”车晴虽然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从伏京到琴湖当时早就没有民航班机了，但是辰虞觉得她说不定真会想出什么办法来。

“说起来，在神军大本营时，你怎么知道被抓的人是我？”他有点好奇。

“是康一乾，他告诉我的。”

辰虞马上想起那天晚上，康一乾走进牢房摸自己额头的情景，原来他当时看的是自己有没有晶角。

“康一乾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很久以前告诉他的，我说过我在找你，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会某一天跟着广播来到这里。他就答应我，每批活捉的人他都会亲自检查，如果发现没有晶角的人，就悄悄通知我。”

“他干吗帮你？他不是效忠红王吗？”辰虞更糊涂了，“红王是不想让我们见面才对吧？”

“他……他是个有点怪的人，可能是那个胖子和七爷排挤他，所以他只能把我当作靠山。”车晴也一副拿不准的模样，抿着嘴拨弄头发，“反正我当时知道终于抓了个没长晶角的人，就想着一定要跟你见面，但是又怕被夏末知道，康一乾就说他来安排，让我先静心等待……不过那天晚上我让乘风从车队那里偷来你的背包，在包里面翻到手机，我就确信真的是你，我的梦成真了，所以才直接来到你的牢房。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和康一乾的预计，估计他现在也很惊讶我们逃走了。”

这其中居然还有如此一番曲折，辰虞只道车晴是无意间发现了手机，才知晓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康一乾已经两度试探过自己。而那天康一乾带着他在大本营里到处参观，话里有话的态度，现在也一下变得明晰起来。

“白天的时候，康一乾单独来找过我。”辰虞喃喃道，“他说是遵照红王的命令带我了解神军，但其实另有所图，他是想知道，我在了解神军的强大实力后，到底会投降还是会铁了心反抗。”

“还有这回事？我都不知道，他没跟我商量过。”车晴惊讶不已。

“我当时没有表明态度，如果我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他多半就不会帮你跟我见面了。”

“但是，他总归帮到了我们。”

“是，这个我承认，但康一乾未必就是好人，我只能肯定他是个和红王一样的疯子，因为他亲口说过他相信苍神的存在，可能是这一层原因，让他认定你比红王更有……神赐的合法性。”

“夏末才是真正的领袖，他天天跟着夏末，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谁搞得清那种人脑子里装的什么。”辰虞有点为自己被康一乾蒙在鼓里而不爽，“不提这些了，快点吃吧，不然要凉了。”

今天的伙食照例是罐头肉加压缩饼干炖成的糊糊，好在没加多少雪草，否则吃多了容易便秘，话说回来，辰虞上次吃糊糊还是出发的那天清晨。那时他端着碟子坐在篝火旁，星星还有几颗搁浅在天上。他边吃边和孙平戈等人开玩笑，聊的什么来着？好像是薛灵说要上学的事，孙平戈笑得特别高兴，说以后大家都能像辰虞一样聪明，辰老师也就不必那么累了。

才几天啊。

“味道还挺好的。”车晴尝了一口，“你们靠这些渡过白海的啊？比我们来时的食物强多了。”

“毕竟是先做足了准备才出发的，这味道要是顿顿吃也就腻了，我们这里吃的没神军那边好，以前品种还算丰富，但进了白海就立马变单调了。”

“没关系，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不过，你比以前瘦了好多。”

“有吗？”

“有，虽然你也一直胖不起来，那时候我不还羡慕你吗？什么甜点都随便吃……”车晴说到半截，忽然停顿一下，“辰虞，其实呢，”她轻轻用那双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一次性塑料勺点着碗沿，“我有件事昨天对你撒谎了。”

“什么，为什么撒谎？”辰虞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抬起头来。

“因为，我担心你知道了反应会很大。”

辰虞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也有点紧张，好不容易把糊糊咽下去，有点梗得慌。

“是关于乘风的。”

“他咋了？”

“他不是什么遗孤，是我跟夏末生的孩子。”

听懂这句话的一瞬间，辰虞的天都塌了。他呆愣愣地望着车晴，想从她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可是她那么认真地和他对视，认真得叫他绝望。勺子从手里落下去，落到碗里，把糊糊溅到了他脸上，他却呆若木鸡。

车晴扑哧一声笑了，而且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你骗我的？”辰虞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方才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瞬间变成气恼，“你是骗我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我不该开这种玩笑，但是，但是……”她忽然又说不下去了，“但是”后面的部分，她不说辰虞也懂，那天她让许乘风问那个奇怪的问题，肯定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思。

“你都找了个新女朋友了，还不许我逗你一回啊？”车晴像是不愿把气氛变回刚才的尴尬，故意换上撒娇的语气。

“是她找的我。”

“那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