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一向令辰虞不喜,这几个月光景,他的目标一直是向西向西再向西,每当往东方踏步,就觉得自己离追寻的东西远了一点。然而,如今驰骋于灿烂星河之下,他好想回到琴湖市的废墟。起码在那里,他们有充足的物资和安适的环境,起码在那里,孙平戈和引路人的队员不必命丧白海。
走过的路可以后退,历经的时光却一往无前。
循着北斗的指引,车辆在温和的颠簸中翻越沙境,从营地逃离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夜。薛灵趴在辰虞怀里哭得睡着了,即使浸在梦里,她的表情也充满悲伤,辰虞也是又困又累,中间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又蓦地惊醒。车子引擎的声音变了一下,他就觉得仿佛红王的追兵已至身后。
许乘风也睡了,蜷在薛灵旁边,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这孩子路上一个字也没问,但辰虞感觉得到他的害怕,他是出于对神女绝对的信赖,才会冒险和他们一起出逃。
前面有白色的东西粼粼闪烁,驶近了,辰虞望见是一大片晶笋,它们有半人高,沐浴在月光下,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钻石残碑。这些都是被结晶感染的植物,和动物不同,它们很早就会高度结晶化,但并不会停止生长,反而会纠缠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晶笋。
辰虞怀疑结晶树就是由晶笋长成的,不过可能是运气不好,或者猜测有误,他从来没见到介于二者之间的小结晶树。但幸运的是,他知道晶笋和结晶树一样储存了纯净水,而且它们的外壳远不如结晶树厚实。
“停车吧。”辰虞说,“歇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神女没吭声,但车辆慢慢停住,她拉起手刹,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辰虞把薛灵轻轻放倒,然后下了车。
冥火又燃起来了,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缓缓摇曳,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在后备厢里翻找起来。他发现了一个满是油污的工具箱,一个几乎见底的自制煤油打火机,两个空空如也的塑料桶,还有两卷毯子。毯子下居然还压着好几本衣着暴露的时尚杂志,模特婀娜的胸臀都被摸得褪色了,有几页还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粘在一起。
辰虞本想把杂志撕了生火,但从书页中掉出来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捡起打开,发现是一张地图。
地图画得非常详细,不仅有方圆几十里的地形,还有红王说过那三座种植村庄的位置,可以看出大本营就在它们正中,距离都不短。最南边有一个奇怪的标记,好像也是聚居点,但和村庄大本营都不像,标记辐射出去的虚线居然比大本营还多,和三座村庄都有联系。辰虞看了一阵,忽然意识到这是油库,每日运油的卡车就是往返于油库与其他地点。
辰虞把地图贴身收藏,又翻了一阵,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唯独没有他想要的无线电,这意味着和部族取得联系成了妄想。虽然逃离了大本营,但他判断不了自己所在的方位,未必找得到回去的路。
他把毯子拿去盖在薛灵和许乘风身上,又把桶和工具箱提出来。白笋虽不算坚硬,但凿起来也很费劲,辰虞用锤子和改锥折腾了半天,才总算弄开最大的那只晶笋,清澈的水一下子喷到他脸上,带着熟悉的甘甜。他接了满满两桶,又用嘴凑在洞上喝光了剩下的水。
“没什么怪味。”辰虞把桶提回车上,拿袖子擦了擦嘴,“你渴了吧?”
塑料桶里的液体晃荡出诱人的声音,但神女没有动,她的视线越过塑料桶,直勾勾地看着辰虞,朦胧的月光中,她的面容轮廓竟比在营地的灯光下更清晰。
辰虞不敢看她,心跳快得无法控制,转身又去凿第二根晶笋,但刚蹲在地上,只捶了几下,就听到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
辰虞还未回头,就被抱住了。
她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那么轻,即使倾尽全身,也不曾让辰虞感到一丝沉重。辰虞连呼吸都在发颤,那些白气从他嘴边升起,与她的吐息混作虚无。
“辰虞。”她的声音很低,似要消失,却字字分明,“我一直信你活着。”
辰虞张嘴,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即使现在,他都不敢揭下她的面纱,他梦到这个场景无数次,却又当它只在梦里——从逐渐习惯苍白世界、逐渐习惯有薛灵在身边起。
生命很短,短到无数希望化作泡影,生命又很长,长到能容下千回百折。回折之间,命数未决。
面纱滑落,斑驳的记忆忽然补满色彩,半掩月下,故颜如初。
他怔怔地看了她好半天,最初的恍惚过后,到底是发现了时光留下的痕迹:她的皮肤在干燥的沙漠中,比记忆里粗糙了很多,额角还有些不知怎么来的疤痕,她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脸颊瘦得令他心颤。但最重要的是那双眼,任容貌如何被雕琢,只要望进那栗色的双眼,辰虞就知道她还是她。
他抬起手去摸那张脸,只有摸到了,他才敢确信这不是幻觉。
她也轻轻抚摸他的脸,还是那样熟悉又温柔的触感,好像两人不过是分别了几天、几分钟。
辰虞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车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