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虞看清抓住孙平戈的人时,心脏瞬间绷紧——是红王亲信之一的光头,他刚从车棚外钻进来,穿着一件沾满机油的背心,隆起的肌肉犹如一尊古罗马雕像,在他面前,即使是孙平戈,都像个小孩子。辰虞这才明白修车的人所说的七爷,指的就是这家伙。
“是神女的命令要开这辆车。”孙平戈被这么个魁梧的人抓着,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红王说这边不安全,要我们带她到营地另一端去。”
“我怎么没接到命令?”光头狐疑地看向越野车,见到确实是神女坐在车里,“红王应该会通知我才对,而且这个男的有点眼熟……”
光头与辰虞只见过两面,第二次都没正眼看他,在车棚昏暗的光线里,加之外面火灾的吵闹,居然没有马上认出来。
即便如此,辰虞心知是躲不过,光头开始朝他们走来,他们的谎言随时可能被拆穿,薛灵也感受到了辰虞的紧张,用力抓着他的手臂。
孙平戈不知道光头的身份,也不知道光头曾见过辰虞,但看到辰虞的神态有异,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趁光头的注意力转移到辰虞身上,抄起工作台上的大号扳手,狠狠砸中那个光秃秃的后脑勺。
七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修车的人见势不妙,冲过来想制服孙平戈,孙平戈把钥匙丢给辰虞,挥舞着扳手不让其他人靠近。
龙头钥匙在空中划过弧线,被一刹火光映成赤红,落入辰虞手中时,震得伤口生疼,好像是命运捏了捏他的手。他手忙脚乱地发动越野车,踩下离合,挂挡,越野车的庞大身躯震颤起来,引擎的怒吼盖过了其他所有在调试运转的车辆。
有两个人绕过孙平戈,想爬到车上,薛灵将一个人打了下去,另一个人抓住薛灵胳膊死不松手。辰虞还没顾得上帮她,就看到许乘风扑过去咬了那人一口。
一片狼藉中,越野车开始移动。
辰虞先是后退一段,顶歪了车棚的一根支柱,又猛打方向盘,撞翻了三四个人,孙平戈跟着跑了几步,纵身跳到车门踏板上。光头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大吼着要辰虞停车,辰虞直直冲他撞去,逼得光头狼狈地滚到一旁。
他们冲出车棚,拐上去往营地大门的路,辰虞开得歪歪扭扭,左右的人都在尖叫着躲避。他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一路上撞翻了不知多少东西,有那么一两次,他感觉自己像是碾到了人,但越野车连后视镜都没有,他也没法回头看。
待到接近大门,孙平戈凑近他大喊:“辰哥!我们要去那上面开门!”
大门顶上有钢梁搭建的哨塔,开门的机关就在哨塔上,而且有专人值守,这是他们不得不闯的一关。辰虞将车停到大门旁,和孙平戈一前一后跳下车。
“你来开,等门升起就开到外面去。”辰虞把神女从后排扶到驾驶座上,“记得怎么开吧?手刹要放下去,挂挡的时候不要——”
“不要急着松离合。”
神女淡淡的回应令辰虞一下说不出话。
“我记得。”她握方向盘的手绷得很紧,“我什么都记得。”
辰虞和她对视了好几秒,仍然看不透神女的面纱,但是那容貌几乎已在他心里成形。
“辰哥!”孙平戈在后面喊了一声,辰虞这才抽回目光,转身朝哨塔跑去。
他们沿着悬空的楼梯爬上哨塔,风在山崖顶上格外大,像要吹尽无穷的沙粒。从这里,能同时看到营地里升腾的火焰,还有西舟市郊区的楼宇,令辰虞惊异的是,后者居然有隐约的光,很微小很暗淡,不比地平线上的冥火亮多少,却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那是有人生活在城市里的证明,在他们过去只能穷尽想象的地方,有人以迥异或相似的方式存在着,也许此时此刻,几十公里外,也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注视辰虞。
“换岗的时间没到啊,还有营地里的火是怎么回事?”
值班的守卫朝他们走来,全然没料到孙平戈和辰虞的身份,还急着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孙平戈一言不发地掏出匕首,抵住对方咽喉。
“把门升起来。”辰虞道。
“升门的开关在对面。”守卫举着手,被匕首上残留的血迹吓得双腿发抖,“我没办法,我打不开。”
对面哨塔的人已经发觉了异样,高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孙平戈瞪了瞪眼,让守卫转过去回复他们。
“没事!没事!”守卫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们也不知道起火原因!”
“叫他们开门。”辰虞又吩咐。
守卫还没说话,下方就传来另一辆车驶来的动静。辰虞循声望去,竟看到七爷独自开着车追了过来,他的车冲得又急又快,来不及完全刹住,硬生生在门上撞停了。
七爷发现越野车上只有女人和孩子,立刻抬头搜寻,看到辰虞和孙平戈后,一边跳下车一边朝哨塔怒吼:“不准开门!打死那两个人!”
这下演不了戏了,孙平戈直接抹了那倒霉守卫的脖子,抢过他的枪,丢给辰虞。
“你去对面哨塔!”孙平戈跨过抽搐不止的守卫,“我来拦他!”
辰虞打林麝都费劲,何况是打人,现在沉甸甸的武器握在手里,带着浓烈刺鼻的枪油味,令他手足无措。
黑暗的钢架桥上,对面哨塔的人无法看清他的位置,只能胡乱开枪。辰虞不管不顾,弯着腰拼命往前冲,跑到一半,却见到哨塔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开始从大门外朝钢架桥慢慢转动。他心头一紧,知道灯光之下自己无处遁形,但马上身后又投来另一束光,是孙平戈打开了这一侧的探照灯。
光束照在对面,正照到朝辰虞射击的人,那人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不知自己暴露在辰虞的视线里。辰虞当机立断,一梭子把那人打得翻落下去,守卫的哀号拉得极长,然后被坠地的闷响砸断。
辰虞继续往前冲,过了钢架桥,看见第二名守卫正蹲在栏杆边,哆哆嗦嗦地想捡同伴丢下的枪,那枪卡在栏杆缝隙里,一时捞不到。
辰虞当场就能打死他,可是竟下不去这个手。若是对方同样拿着武器,辰虞还能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开枪,但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勇气反而溜走了。
“把手举——”
辰虞话才说一半,对方就放弃捞枪,朝他扑过来。
辰虞这下倒是开枪了,但枪管先一步被抓住,子弹全打到了天上,对方狠狠撞上他,两个人一起从哨塔阶梯滚了下去。
他们一直滚到楼梯中间,辰虞的脸上挨了好几拳,也回敬了对方好几拳,双方都红了眼,像两头既无利爪也缺尖牙,却仍想致对方于死地的野兽。
枪也从楼梯上滑下来,辰虞伸手去抓枪,守卫也去抓,步枪在他们之间被争来夺去,混乱中,辰虞扣到了扳机,守卫的脑袋像熟透的西瓜般爆裂,枪口正冲着他的下巴,滚烫的血和脑浆浇得辰虞披头盖脸。
辰虞蒙了,胡乱推了两下,推开炸飞半个天灵盖的尸体,瘫坐在原地。他极力把视线从死人身上移开,想吐,胃里的东西涌到喉咙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门还没开,理智慢慢从以命相搏的恐慌中浮上来,辰虞想起要做的事,于是手脚打滑地爬起,一边干呕,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哨塔。
控制大门升降的装置很简易,就是一个掉了漆的大转轮,还有一个保险杠,这不是电驱,但还好也不是完全靠人力。辰虞拽了几下转轮,拽不动,才想到要把保险杠拉开,大门随即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被液压驱动的铰链一点点拖起来。
辰虞准备回去,刚转身,就看到孙平戈和七爷在钢架桥中间缠斗。七爷追得急,没带人也没带枪,只能徒手和孙平戈打,即便如此,他挥拳的样子也宛如一头发怒的巨熊,孙平戈几次躲闪,都险些被他击中。
辰虞看得胆战心惊,想帮孙平戈,才发现自己把枪丢在阶梯上了。他跑回死人旁边,把枪从血污中捞起来,却又没法射击,孙平戈背对着他这一侧,如果开枪,很可能误伤。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孙平戈躲过光头的又一拳,忽然冲上去,拿匕首捅了七爷的肋下。
七爷连退几步,一时间身体摇晃,仿佛就要倒下,但旋即又站稳了,然后一把掐住孙平戈的脖子。
辰虞眼睁睁看着光头拔出插在身上的匕首,一连捅了孙平戈七八下,然后像丢一个破娃娃般将孙平戈丢到一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瞄准和开枪的,只感觉被枪械的咆哮震得耳鸣。直到打光所有子弹,七爷居然还没有倒,而是扶着栏杆,朝辰虞投来惊疑和暴怒的目光,有那么片刻,辰虞觉得他会朝自己奔来,用碗口大的拳头砸死自己。
但七爷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辰虞才意识到,七爷死了。
辰虞扔了枪,踉踉跄跄地来到孙平戈身边,孙平戈的衣服已被红色浸透,腰侧随着呼吸不断涌出鲜血,辰虞想帮他止血,但根本无从做起。
“快走。”孙平戈催促道,声音还没喘气大,“车要来了。”
“我扶你下去。”辰虞想把孙平戈的胳膊搭到肩上,但自己早就力竭,拉不动后者,更不要说把人扶起来。
“扶个屁。”孙平戈摇头,“你走,带薛灵走。”
“平戈,你给老子起来!”辰虞语调发颤。
“照顾好薛灵,还有部族……”孙平戈自顾自地说,“带大家去仙境……等你们到那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剩下的话永远停在了他的喉咙里。
辰虞注视着孙平戈涣散的瞳孔许久,其中倒映着后者再也无法仰望的星光。远处传来车队的隆隆声,他知道自己一秒都不能多留了,唯有伸手将孙平戈的双目合上。
神女已经把车开出了门,停在坡道顶端,辰虞下了哨塔,绕过光头那被撞得变形的座驾,半走半跑地追上去。车上三个人都在翘首以盼,发现辰虞的身影,薛灵先是惊喜万分,然而很快,辰虞就看到她的表情从惊喜变为恐惧。
“平戈呢?”她问。
辰虞爬上副驾驶,一声不吭。
“平戈呢?你说话啊!”
神女没有多问,默默踩下油门,越野车开始行驶,薛灵却疯了般要跳下去,辰虞反身把她死死拉住,薛灵又哭又闹要他松手,辰虞任她闹腾,一言不发。
他们驶进灰白与深蓝的天地,将红王烈焰冲天的营地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