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间,五年你都没找到路?”
“没有路,我们来了五年,血荆棘起码在这里生长了五十年,不知吃掉了多少人和动物,现在整个西舟外围都被它封死了,纵深可能有一公里,也可能十公里,都没区别,总之不可能穿过去。”
“你有车。”
“我是有车,而且试过不止一次,但血荆棘是连成一片的整体,靠速度是躲不掉的,只要触动第一根刺,几百米外的血荆棘都会醒过来,车辆底盘在它面前和人的血肉一样脆弱。”
若非亲身体验过,辰虞绝不相信钢铁会被荆棘穿透,当试图弄断棘刺时,后者钻石般坚不可摧的质感仍残留在手上,直觉告诉他,红王所言不虚。
“既然血荆棘封死了西舟,你怎么又说有办法进去?”
“有一条路,唯一一条能穿过血荆棘的路,整个白海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这同样是苍神告诉我的,但是暂时无法使用它。”
“有路,我们自己会走。”
“你们不了解西舟的状况,你以为只要穿过血荆棘就万事大吉了吗?”
“不然呢?仙境入口不就在那里吗?”
红王推完第三列字,停了下来:“耳闻不如眼见,你是那种固执的人,不妨亲眼看看。”
红王放下扫帚,走到放着天文望远镜的窗边,窗户被宽阔厚重的帘子遮住,他一下就把帘子完全拉开,微凉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辰虞在其中闻到了群居地的气息,臭味,油味,还有什么被烧煳的焦味,连同人们的窸窣动静,好像大本营是一头蠢动的怪兽,被红王一点点喂养成现在的庞然形态。
红王俯身调试了一会儿望远镜,然后转向辰虞:“来。”
望远镜也是遍布伤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需要供电的模块大概早坏了,但镜头里的景象仍旧清晰。红王已设好方向,辰虞透过它看见西方的地平线上,有几根歪歪曲曲的柱子,和旁边的建筑残骸比,显得高度惊人。他起初没搞懂那是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柱子在动。
是烟。
这景象不如他昨晚发现轮胎印里的汽油那么震撼,烟只能说明有人活动,西舟也是有居民的,烧东西取暖再正常不过。但没多久,辰虞感觉这烟不对劲,焚烧的烟是乌黑的,这烟却是灰白的,而且前者很容易飘散,不会有如此高度,不会有如此规则的形状。
这并非普通的烟,而是像他在旧世界曾看过的,坐高铁经过市郊时看过的……煤电厂冷却塔的水蒸气。
辰虞悚然一震,转向红王,后者早料到他的反应,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你从那个时代而来,不用我说也知道这烟的含义。”
红王靠在窗沿,长发被微风吹起,灯光洒在他身上,赋予他一种和现实不符的轻盈,好像他真是从月亮上来的,只不过在窗边流连片刻。
“西舟在旧世界是大陆上最壮观的都市,那时的人口有两千多万,现在哪怕只剩百分之一,也还有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居民,所以才需要这么大的发电量。反过来说,必须是相当规模的聚居地才能维持发电厂连同线路的运作,不过这里看不到灯光,因为电力被运输到了市区,如果我们站得再高一点,就能看见市中心灯火辉煌的楼宇。”
“他们……知道仙境吗?”辰虞已不知问什么好,这一眼看来的信息量太大,大到脑子简直处理不过来。
“当然知道,毕竟连千里之外的你都知道了,可是,他们同样没能进入仙境。”
“怎么会?他们又没血荆棘阻拦!”
“仙境不是说进就进的,它的入口已经尘封了许多年,若想开启,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广播从来没提过这些。”
“要是提了,你和底下这么多人,还有勇气来吗?”
当然没有。遑论部族其他人,哪怕是辰虞自己,早知道这些事,铁定就做好了在琴湖熬完下半辈子的准备。
“总之这些原住民不但自己无法进入仙境,而且成了我们的一大阻碍,西舟在白洪中受损比别的城市轻,所以生存环境也更稳定。他们有自己的政府、社会,运转井然有序,而且绝不会欢迎城市外的不速之客,即使我们跨越了血荆棘,也不得不和他们打仗。”
夜色渐浓,神军营地被火堆与灯光勾勒出广大的轮廓,如一块逐渐烧红的铁,似乎是辰虞的错觉,红王的晶角里也有火焰在跃动。
“你来的时候经过了大半个营地,也看到了广场集会的盛况,告诉我,你觉得我统治着多少人?”
辰虞摇头,他知道底下人多,但多到什么程度心里并没有概念,他唯一清楚的,是神军和奴隶的人数是部族的很多倍。
“两千四百人,营地有一千九百人,附近几个村庄为营地提供食物的还有五百多人。他们来自不同的部族,有不同的规矩和习俗,有的部族被真正的疯子掌控,光是自相残杀就能让他们灭族,有的部族饿到吃光了牲畜,开始吃人肉,还有的部族认为血荆棘是神的考验,如果所有人一起走进去,血荆棘就会自动退散……我在白海等了五年,五年来吸纳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部族,他们不少人来的时候饿得像快死的狗,但狗也可以在我的营地里活下来。如今我让所有人都有饭可吃、有席可睡、有活可做,最重要的是我给了他们希望,只要坚定不移地跟随我,就有终能进入仙境的希望,这一切,你肯定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辰虞亲眼见证了部族是怎样从三个分散的家族联合起来的,有薛老爷子的威信,再加上其他人对自己的崇拜,还有广播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才勉强让他们放下争执。但即使到了今天,薛家仍然要防备部族里的另外两个家族。
他没有说话,红王从沉默里得到了满意的回应。
“我讲这些,是为了表明我做事有逻辑,而逻辑来自事实。”红王像对小孩子谆谆教导,“你在旧世界接受过教育,博学、聪明、有主见,所以你可以否定我,但不会否定事实。”
“你要这么多人干吗?”
“你觉得这里像个什么地方?”
“军营。”辰虞不假思索。
“对,军营,我要一支强悍的军队才能杀进西舟市。”红王的语气云淡风轻,说的话却惊若响雷,“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搜刮方圆百里的废墟寻来那些车辆武器,夜以继日地锻造武器,建立后勤保障,秣马厉兵,只为即将来临的战争。”
“你赢得了?”
“难说,两千多人还不够,也许加上你们的几百人也不够,但是胜算一定更大。辰虞,我已经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现在我要向你提出一个要求——我需要你和你的部族加入我们,如此一来,我们所有人方能共赴仙境。”
辰虞万万没想到,转折会来得这样离谱:半小时前自己还是阶下囚,害怕会被拷打或者杀掉,现在红王却向自己抛出了橄榄枝。
白洪可以淹没人类的一切荣耀,唯独淹没不了同类相残的古老故事。
“我们寻找仙境是为了能安定地生活,不是去打仗。”他下意识拒绝。
“安定需要暴力铸就,西舟的居民不会因为外来人的可怜就退让,他们会严防死守,把我们这些蟑螂一只只踩死,除了跟随我,你们别无他法。”
“就算我答应你也不作数,我不是部族领袖。”
“你的身份不一般,你的话也会对部族领袖产生巨大影响。”
太荒唐了。辰虞下意识后退,然而红王一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握住杯子时一样,那力道不容他退缩。
“不要逃避,领袖也好,无名小卒也罢,站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你。”这一刻红王的压迫感好像一尊巨像,“只要为我说服你的部族投降,我可以保证你和一部分人的待遇,那个受伤的女人对你很重要吧?”
辰虞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薛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过了几秒,才紧张地问:“她在哪儿?”
“我让人送她去休息了,等下也会让人把你带过去。”
“她生病了!”
“我知道,我非常了解她生的是哪种病,放心,神女能够治好她。”
薛灵确实是辰虞的软肋,如果只有他自己被俘,他大可以宁死不屈,但提及薛灵,他便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底气。
“你的部族还未抵达,所以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清楚,后天,我派人跟你一起回去。”红王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犹如重锤砸在辰虞心头,“如果你们不是以归顺者的身份到来,就只能成为被征服者。你要替你部族的所有人做出抉择。”